我爹虽犯了谋逆之罪,皇上却不得不八抬大轿迎娶我。
毕竟那个在朝中势力庞大,只手遮天的颜将军,是我的义兄。
世人皆道是妖女多作祟,皇上变傀儡。
更有甚者妄言,如此懦弱行事,江山迟早易主。
许是传言听多了,向来不在意我的沈知烈,深夜从般若寺赶回,一双尚带着寒气的手探进被子,拦腰扣住我,问的却是最不要紧的:「你与那义兄,当真清白?」
一
我弯腰捡帕子的时候,一双玉石底的鞋不偏不倚踩向我的手,我不是没看见,也不是来不及躲,而是清楚的知道,躲了这回,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春集会原本无趣,嫔妃们站在殿前听嬷嬷训话都乏了,如今上演这么一出,霎时来了兴致,等着看我如何忍受蓉贵妃的折辱,在她手底下苟且偷生。
我自然……要遂她们的心愿。于是心一横眼一闭,暗自将手指稍伸直了些,只求别折到骨头。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有道白影飞速穿越人群拦在我面前,一掌推开陆蓉。她尖叫着倒了下去,玉石鞋松脱离脚,飞到半空又砸回她的身上。
后宫里忽然出现了个大男人,嫔妃慌乱地捂着脸躲进了邻近的殿宇里,生怕有损清白。
我看清那个男人的容貌时也慌了。
颜云川?
自古没有武臣进后宫的先例,何况他与我绯闻漫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欲做文章。
「颜将军,您怎么没等传召就闯进来了!探望程婕妤本就是格外开恩,这下可怎么是好……」小全子皱巴着脸跑了过来,见到现场如此混乱,更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愁苦相。
我这才注意到颜云川银白色的铠甲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想来是下了战场便一路赶回京了。
顶着赫赫战功在满朝文武前求见妹妹一面,明里暗里施压逼迫沈知烈应允,像他干得出来的事。
「全公公,方才蓉贵妃当众欺辱我妹妹,可该给个说法?」颜云川神色肃杀地看向小全子,话却是说给陆蓉听的。
陆蓉在侍女搀扶下才站了起来,闻言又是双腿发软,明明刚才被推摔倒的是她,却不敢争辩。只怪她自己找我茬之前没看黄历,恰好让颜云川撞见。此次颜云川成功平定南疆战乱,少不了又要受封赏,恐怕她母家陆国公府今后也得对其礼让三分。
可陆蓉毕竟是太后亲封的贵妃,眼见小全子两头犯难,我干咳了一声,说都是误会罢了。
我本就是靠着颜云川的面子,虽为罪臣之女仍能在宫里苟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蓉忙附和我的话,又借口要给太后请安,踉踉跄跄逃离了静和殿,生怕颜云川再找她麻烦。
颜云川看出我想息事宁人,也不再追究,唯一声轻叹隐进树叶扑朔作响声。
「师父在天之灵,该怨我没有照顾好你。」
好久没听见有人谈起我爹了。曾经为这个国家冲锋陷阵的程大将军,一朝沦为贼寇,连名号都成了深宫忌讳,无人敢提及。
春日的风吹得我鼻尖冰凉,我吸了口气,从腰间摘下般若寺求的护身符递给他。
我在宫里不过是和些女子周旋,而他整日刀光剑影,该比我拿着有意义。
小全子说是在十步开外候着,却是明晃晃地监视,猛咳两声提醒我注意举止。
我执意将护身符塞进颜云川手里。
他攥着符,看了又看,低声问,你究竟什么时候愿意和我走?
我正要回话,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发现沈知烈不知何时斜倚在宫门檐下,手里把玩着玉扳指。
沈知烈似乎有所察觉,这才直起身,一边掸去肩头落花,一边饶有意味地回望我。
我扫看这精雕细琢的宫殿,框住一隅四方的天,与来时竟无半点分别。
终究是守着规矩后退两步,收敛了笑意。
「颜大将军,慢走。」
二
前年的六月初十,先皇驾崩,举国哀悼。太子沈知烈继位。
正逢梅雨季节,我记得父亲频繁地进宫去,回来时总湿了大半衣衫。
他是开国大将军,百姓眼中的定国神针,在这种紧要关头,自然要辅佐沈知烈顺利继承大统。
可就在登基前夜,父亲忽然要我去城外的姨母家住几日。
我乘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一路向西,到了远郊,路变得陡了,颠簸更甚,晃得我心慌。
掀开车帘回望,却见到程府的位置火光冲天,淅沥的雨根本不敌火势。
我慌张地喊马夫停车,可他充耳不闻,反而加急抽起马鞭。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跳的车,怎样连走带爬到家的。
昔日气派的程府早已烧成废墟,我顾不上膝盖磕得血肉模糊,淋着雨找了一圈又一圈,可怎么也找不到父亲踪影。
雨越下越大,我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却恍恍惚惚看见,父亲如以往打了胜战归来一般,就站在程府高耀的门楣前,笑着朝我招手。
我拼命爬了过去,可就要抓到他衣摆的瞬间,所有景象如烟消散。
我愣了几秒,瘫坐在地上痛哭起来。
自娘亲病逝后,父亲怕我受委屈,一直没有续弦,年过半百了膝下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为了传承衣钵而把我当男娃娃养,院里的小马扎便是他亲自做的,给我喂饭或者梳头时,高大的他便坐在矮矮的马扎上,一脸宠溺笑意,和寻常人家的父亲无什么不同。
后来是颜知府家沉迷武学的二少爷主动上门拜师,我父亲数十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和武艺才后继有人,我也因此得了一位义兄。
那天我精疲力竭昏死雨夜中,再醒来时,躺在陌生的帷帐里,云川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稍有动静便发觉了。
没等他问,我先一步开口道:「我爹呢?」
他领我去了一座荒山。
「程府的残尸难以辨认,师父如今又是戴罪之身,无法供牌位……我只能在此处为他立空坟。」
传言新帝继位前夜,有大军围城,意图谋反,幸而最终未能得手。
事后程将军畏罪自焚府邸,府中上下数百口人无一幸存。
我跪在坟前,攥着一叵土,一滴泪也没有。
多可笑啊。我父亲一生戎马护着这个国家,到头来落得逆贼的骂名。
我问颜云川:「你信吗?」
他没有说话。
后来我也这样问沈知烈。
在我们大婚的当晚。
沈知烈还是太子之时,皇上为嘉奖程氏忠勇,赐了我们口头婚约,我也成了唯一入宫伴读的女眷。
我幼年顽劣,总不知天高地厚地叫他小夫君,惹得宫人笑话。
想来他那时就该很讨厌我了。
可无论如何,我主动替他挨了夫子的打,下御湖捞过他这只失足的旱鸭子,起码也该记我些好。
他那时总说,当太子当得战战兢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羡慕你这般恣意。
我还在为方才不小心砸了他宫里的玉瓶心虚着呢,为了讨好他,便拍着胸脯保证,我可是程大将军的女儿,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什么妖魔鬼怪都别想吃你的肉!
而今看着他,从羸弱的少年已长成挺拔,不再需要人庇护了。
我们的亲事,因我爹的罪名,自然也不作数。
他登基后再与我见面,是在刑部的大牢里。
我知道只有以罪臣遗孤之名自首这一个法子才有可能见到如今的圣上。
我穿着脏兮兮的囚衣,扒着栏杆对他说,小夫君,我来嫁你了。
三
顾念着昔日情分迎我入宫,让沈知烈挨了不少的骂,不知情者都以为他是畏惧我义兄颜云川的势力。
但我脸皮厚,并不替他辩解,毕竟骂的最多的,其实是他在为先帝服丧期间频繁出宫,去看望青尾巷的一个女乞丐。那地儿原是出名的烟花柳巷,人们不解,他哪怕是喜欢上一个妓女呢?那乞丐头发糟乱,满面脏污,与普通乞丐无什么不同,真是荒唐。
后来女乞丐不知所踪,却成了说书先生极好的素材。
而我猜这个人大抵是被他好好地藏起来了,否则他怎会在睡梦中轻轻喊着小乞丐,又怎会冷落后宫三千佳丽,惹得旁人以为是我狐媚惑主。
这些我都不在乎,而他也清楚,我入宫,是为了查当年的事。
因为我第一个撬的便是沈知烈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