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族有古曰,族内不论雌雄,自生时携两尾,一尾念生,一尾唤灭。
生尾乃妖力之源,供生生不息之力。
灭尾则不然,乃命陨之尾,若毁去一狐灭尾,其身将归混沌,永无投身转世之机。
更有传言——灭尾之于狐族,单则生,双必死,视为下下不详之兆。
被娘亲丢在雪山上那日,正是我八岁生辰。
看着娘亲带我来的路上,两排不深不浅的大大的脚印,早已被鹅毛似的大雪覆盖了。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迈出一步,衣襟下的双手却仅仅握住了娘亲昨日特地给我缝上的一层绒毛,很软,也很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尽是她转身离开时红得不行的眼角。
可是娘亲似乎忘记了,我们狐族生来便是不怕冷的。
直到脚边的雪厚厚地都盖过了我的腰处,我这才挪着发麻的步子往来时相反的地方,想起昨日在小窗边,不小心听到的娘亲与狐叔的对话。
“小翠啊,你这样仍由小宁成长下去,若是将来某日被族中长老发现小宁是个生来便多出一条灭尾的诅咒之人,别说你了,我们整个村子都会被牵连的啊,还需得快些个把她送走才是。”
我盯着那窗沿上,娘亲的侧影被烛光映射得无比清晰,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也终是认命般地低下了头。
被长停捡到时,我正坐在一梅花树下,看着头顶那在冬日里绽放得娇艳欲滴的梅花发呆。
“呦,这是梅花成精了啊,小妖怪。”
我转头循声望去,一身着白袍,头冠白簪,神仙似的哥哥正一脸揶揄地看着我,眼里是遮不住的笑意。被寒风裟裟吹落的梅花瓣落在他的肩头,红白相间,衬得他清冷的长相在这寒冬中多了几分绯气。
“不是梅花精,小宁是狐狸。”
“那小狐狸,只你一人在此也不怕冻着,看样子许是同我一般也是个孤家寡人罢了,不若我收留你吧。”
话音刚落不到半刻,一双白皙无骨的玉手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视线顺着那只手望去,那人背乘着光,连垂落在肩颈的发丝都被暖阳偏爱,一层层光晕将他圈着。
手掌传来的暖意似乎真的让我觉着娘亲是对的:原来狐狸也是会感觉冷的。
哥哥说他叫长停。
我不止一次问过长停,为何当日我一求他,他就同意把我带在身边了,可他每回都只会懒懒地闭着眼睛回我:缺个伴儿。
我自是不信的。
因着上山以后,长停除了顾着我还未辟谷,会每日做两顿饭给我以外,其余的时日他从未同我一起做过何事,也不使唤我帮忙。
可在我看到长停每日都会在日落前倚着一无字碑时,那眼中道不明的哀伤,却是让我相信了长停敷衍我的说辞。
不晓得为何,长停身上也总能让我感受到同类的感觉,我想应该是长停也是如族中许多族人一样温柔吧。
在雪山的日子里,我和长停一大一小度过了许多个年头。多到我只需稍稍仰头便能让长停落入我的眼中,多到娘亲送我上山那日穿的袄子被我永远锁进了柜子里。
岁月无痕,亦无声,一晃十年过去。
这日,我一如往常盯着长停紧闭休憩的双眼,我知片刻后长停就会张开那茶色眼眸,笑意满盈,仿佛一池春水。
果不然,不消片刻,我便见到了长停眼下颤动的双眼。只是这次,那双眼中未停留在我身上片刻。
“小宁,且在此处安心等我。”
在日落时分,我看着铺满整个天空的霞红,才意识到长停此次已经在外耽搁许久了,我愣愣地看着那块被长停守了不晓得多少年的无字碑,心里这才察觉到了一丝慌乱。
顾不得其他,我赶忙化为原型,一路沿着长停去的山下的方向嗅过去。
直到在那棵我与长停初见的梅花树下,找到了失踪半天的他。
我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化成人形,却不敢现身,因为长停怀中此刻正躺着一个凡间女子,清秀娟丽的一张脸,就算脸色苍白着,也只是平添着让人爱怜之感。看着长停小心地用白袖擦着那人的嘴角,眼中浮现的情绪与他看向那块无字碑的神情一般无二。
我便知晓,长停等到了那个人,也知晓了原来那个她不是他。
记得待在山上的第二年,我终是耐不住好奇,问了长停这块无字碑里埋了谁,他却第一次对我冷了脸。
“无关于你,休问太多。”
我深知自己越界,愧着心地向长停致歉后,便只身去到了梅花树下。
“其实阿宁只是好奇罢了,不过看长停这模样,怕是真的动怒了。大树,你说不然等会子我给长停折两支梅花去陪一次罪可好?”
话未落,鼻间一股仿佛死尸般腐烂的味道袭来,我化出原身起跳至树丛间。屏息间,不想却看见了一只半人半狐的怪物在梅花树根下嗅来嗅去,好似目的很清楚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妈的,那贱人还敢骗我,这树上上下下半点妖气全无,那小狐狸怎会在此处修炼?”
听及此我才明白,原来那怪物是来抓我的。
可他怎会说闻不到我的半点妖气呢?而且,他口中的神秘人又为何知晓我所在之处?思绪凌乱不得缘由,我也只欲等那怪物搜寻未果离开后再现身,却在感知到长停的气息之后慌乱了。
我不知自己是否能救得了长停,因着离开狐族已一年有余,被长停带回雪山之后,狐族的功法已是被我忘却了许多,而长停他虽说也会些许降妖的招式,可毕竟眼前的怪物并不是什么善茬。
随着长停的气息离此处越来越近,我心一横,便也豁出去了。
“你是那处的妖怪?缘何找我?”
只心想着长停听见我这大嗓门后快些跑,毕竟我这小命好歹也算是他救的,而这怪物也冲着我而来,别到时牵连长停丢了小命就罪过了。
或许是被我倏地从树下蹦在他眼前吓着了,那怪物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自问着什么他为何闻不到一点我的狐狸味。笑话,我还想问问他呢?
“你这娃娃倒是聪慧,胆子也天大,你怎知我是为你而来呢?”
“我方才听见你自语中说了狐狸二字,这雪山上若还有别的狐狸,反而显得我这狐狸精不像是真的。”
“呵,既如此,看在你送上门来的份儿上,老子我就给你个痛快。”
我脑中忆着娘亲从前教于我的招式,对那怪物来势汹汹、处处狠招的妖法也抵挡了一二。
只是,毕竟荒废太久,我在接过那怪物五招之后便支撑不住了。
嘴里堆积着越来越多的血腥味,我抬手抵挡怪物的妖力越来越虚弱,眼前的视线也渐渐模糊。终于,在胸口处受了他一掌之后,我被击退着背抵梅花树。
意识混沌晕过去前,在那怪物身后仿佛看见了长停。
原以为醒来后我便会看见牛头马面,却不想看见的是长停那张星朗目明的脸,我顿时气打不来一处,对着那张脸就是一顿骂。
“你是不是蠢啊,我当时还真没看错,你说你跑来找死干嘛?嫌命活得比我长?”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们活得好好的。你别不是以为我是你大喊一声有妖怪,就能弃你于不顾之人?不就凶你一句吗,后头我也知当时我的语气不好了些,本想找回来哄哄孩子,不曾想差点就天人永别了,哎哎......你干嘛呀?”
我听完后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脸,嗯,生疼,然后又着急忙慌地在长停身前身后摸着,确认他身上没有伤后便松了一口气。
“好了,那日去找你时我刚好拿上了我师父留下来的法器,将他击退了。”
师父?
原来,那无字碑是长停为他师父所立。
“咱们总归还会相处更久,你便是知道了也无妨。”
十年前,长停也是在我这般年纪遇见了他的师父,授他法术,护他长大。
“师父待我如亲子,初遇时我尚有些认生,她便每日从山下搜罗凡间孩童的玩意儿逗我开心;遇我之前,师父一人早已辟谷,无需进食,却也为了我每日学着凡间的厨子做菜;在我调皮下山遇见别的妖怪时,师父也会身披星辰救我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