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硚生》(已完结)
很小的时候,村里的阿婆们玩笑着问我长大了要做什么,我总会很认真地回答:“长大了嫁给哥哥。”
哥哥是刘硚生。
我喜欢我哥哥,不是兄妹亲情的喜欢,是男女之间那种欢喜的、朦胧的、怦然于心的喜欢。
(1.
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十四岁,刘硚生不满十八岁。
那天是个很明朗的秋日,我的班主任通知我说,你哥哥在校门口等你。我以为他是抽空来看我的,欣然跑去迎接他,却看到他灰头土脸,双眼红肿。
他微低着头,轻轻揽我的肩膀:“月月,我们回家。”
我是寄宿制学校,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家。许久不见,我挺想刘硚生的。
一句“长大了嫁给刘硚生”是我的童言无忌,所有人都当玩笑而论,只有我当真,到青春期后越发迷恋他。喜欢一个人是戒不掉的习惯,成瘾着迷。
知道童言为真的还有一人——刘硚生。
尽管我已将自己的暗恋藏得很深,可是刘硚生依旧能捕捉到。我殷切地想他,可是每每回家又羞于见他。而他也越来越躲着我。
我清楚地知道,我闪躲着不见他是出于少女的羞怯,而他闪躲着不见我,是出于该有的、伦理的约束。
我与他保持一臂远的距离,昂头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喉头轻动,无声空咽后潸然:“月月,家里出事了。”
我的爸爸妈妈是跑长途运输的,我很警惕,敏锐道:“是不是出事故了?好解决吗?爸爸妈妈在哪儿?”
刘硚生伸双臂抱我,把我的脑袋埋进他的怀中。他鲜少这样抱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哭着说:“在家。”闷声许久,他又道,“我们没有爸爸妈妈了。”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脑袋在瞬间轰然空白,听不见街边的汽鸣声,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刘硚生的声音。
我想问问刘硚生他是不是在骗我,可是张嘴后喉咙干涸到涩疼,眼泪先声音一步夺眶而出。
我和刘硚生不是亲兄妹,自他察觉我对他怪异的情感后,我们很少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
他的怀中有萧瑟的秋风的味道,混杂少年清淡又陌生的汗液味儿,构成了我记忆里最痛苦的回忆。
刘硚生这个和我们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少年,在爸爸妈妈去世后担负了长子职责,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默不作声地操办了爸爸妈妈的后事,带着我在墓地里为爸爸妈妈垒起坟头。
葬礼结束的那天,亲朋好友都走光了,刘硚生长久地坐在坟前不说话。
也不知道是黑衣黑裤显瘦,还是他忙了几天真的瘦了,他的下颌骨线更加明显,山根鼻翼挺峭,近似嶙峋,两眼深陷在眼窝里,眼神黯淡无光。
日落黄昏,秋日渐凉。
我上前牵他的衣摆:“哥,回家吧。”
他的嗓音是哑的:“月月,对不起。我没能叫你见上爸爸妈妈最后一面。”
我止不住地流泪:“见到了啊。爸爸妈妈出发前,说回来过重阳节,还说等你再考了班级前三,带我们出去吃饭。那就是最后一面。”
晶莹剔透的眼泪从刘硚生的眼角滚落,沿着鼻翼而下,最后在鼻尖处凝成水滴,秋风轻吹,无声无息地飘在了风里。
“邻居阿婆说,妈妈被送到家的时候,有一阵儿人是清醒着的。”我问刘硚生,“她有交代什么吗?或者跟你说了什么?”
刘硚生唇瓣翕合,欲言又止。许久后他低下头去,带着泪苦笑:“什么也没说。”
我垂眼,轻语:“我不信。”
我牵刘硚生的袖口,想握住他的手腕:“哥,回家。”
刘硚生避开我,眼泪汩汩:“还有家吗?”
“有啊,有你在的地方,就有家。”
( 2.
刘硚生来我们家的时候,还没有我。
我妈妈是从山外面的村庄嫁过来的。与其说嫁,不如说买。外婆家穷,我爷爷用五袋粮食、一头驴,给我爸爸换来了老婆。
爸爸妈妈结婚许久未孕,据说病根在我爸身上。父母去了很多医院,走访了很多江湖郎中,药吃了个遍也不见怀有孩子。
婚后第三年的深冬,我妈妈出去捡枯柴,在路边捡回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妈妈说,要是她再晚去半天,这个小男孩儿就被冻死在寒风里了。
我爷爷奶奶不愿意收养刘硚生,我妈结婚三年,头一次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大闹了一场,强硬地把刘硚生留在了家里。
因是在硚头堡这个地方捡到的,所以妈妈给他取名刘硚生。
村里的人重男轻女,很多人猜度刘硚生作为一个男孩被亲生父母遗弃,必然是身体有恙。爸爸妈妈带着刘硚生做了检查,他很健康。
也有人猜他是被人贩子拐带到了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劝诫我爸爸妈妈谨慎,别招惹是非。可是我爸妈等了又等,还报了案,依旧迟迟不见有人过来问询。
刘硚生到家不到半年,我妈妈怀孕了。我爷爷迷信了起来,说我是刘硚生带来的孩子,“捡子得女”,是幸事。
我不知道刘硚生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如果细究,应该很聪明吧?我很愚笨,成绩能在班上中上水平已经实属不易,可是刘硚生是我们村最聪明的。他自小学开始成绩一直在前茅,直到高中,还能稳居班级前三。
爸爸在世的时候,经常说他的儿子是有天资的人,将来会走出我们这个小山村,去向很大的城市读书,然后做城里人。
刘硚生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可是随着爸爸妈妈的离开,刘硚生动摇了自己读书的念头。
整理完爸爸妈妈的身后事,刘硚生跟我说:“月月,我不想读书了。”
我坐在门槛上回头,看到灯下的他一脸平静,仿佛在做一个和他无关的决定。
我斩钉截铁:“不行。”
刘硚生已经高三,再坚持不到一年,他就会参加高考。趟过这条唯一能够改变我们农村人命运的选擢独木桥,他的命运会因为一张名牌高校录取通知书而彻底改变。
刘硚生语气平淡:“我已经决定了。”
我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坚持道:“不行就是不行。”
“别任性。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最大的希望是你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
“如果你不读了,我也不读了。村里的阿婆说得对,女孩子读书有什么意义,将来还不是要嫁给别人,成为别人家的媳妇,然后生孩子,做家务,困在灶台边一辈子。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读书。读书有什么意义?”
“刘硚月。”刘硚生抬头,罕见地喊我的全名,发了火,“你知不知道因为所有人都这样觉得,你才更要读书?你读了书,才会有选择的权利,你才会明白对错,才不会狭隘地以为村里的人说得对。”
我噤声,愣在当地。
“如果你不读书,你会是下一个阿婆,如井底之蛙一般永远生活在大山里,还要教育下一代女孩儿命运本该如此。”
他近乎咬碎了一口牙:“五袋粮食,一头驴……刘硚月,你不能再经历妈妈经历过的悲剧。”
我又哭,鼻腔酸涩。自爸爸妈妈去世后,我的眼泪很多,总也流不完。
我想让刘硚生抱抱我,可是我不敢:“可是你比我优秀。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离开这里,不好吗?”
刘硚生的面前有一堆纸张单据,他看过去,道:“这次意外保险公司报不了多少,爸妈的人身险保额很低。”
我知道刘硚生在说什么。家里入不敷出,负着债。爸爸妈妈走后,那些债主生怕钱打水漂,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或上门讨债,逼得我们兄妹不得不提前还钱。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借钱,可以贷款。你先去学校,总归要参加高考的。哥,不要放弃,会有办法的。”
刘硚生摇头:“没有办法。”
我急到跳脚:“你不要擅自决定。你不读书了能做什么?去打工?你还不满十八岁。”
刘硚生犟道:“十六岁就可以了。”他慢吞吞的,“等到冬天我就十八了。况且也许我早已满十八岁,只是爸爸在给我登记户口的时候,把我的年纪写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