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我可就数到三,你痛痛快快地滚出来。”
那小丫头立在大院空地正中,看着十二三岁年纪,手持一拖把立于身右,动手指着面前一户人家的大门,头发没梳没扎,正赶上刮风天,发枝乱舞,看起来像一棵不畏妖风凌寒自生的小树。
这时候正是一九八二年的秋末,从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袭来的冷气流卷携着西北高原的风沙长驱直入,白天总是尘土飞扬,到了黄昏更是天地一片昏黄,但这也挡不住邻居们来观看这场好武打。
围观的人不少,大人有些,小孩也有些,神色却都有些忌惮,站的都挺远,远远地劝。
不单劝架的,还有看戏的,为主的群体是一边看戏一边连带着有一搭没一搭劝架的。
一会儿张口:“丫头你把拖把放下,多大点事儿啊。”
一会儿张口:“呦呦呦呦呦。”
“啧啧啧啧啧。”
“嚯!”
“好家伙。”
一连串一连串的象声词。
瞧仔细些,看向人群中最前面那两个人,二狗他妈正从兜儿里掏瓜子匀给这疯丫头他妈,这算是当时的顶级观影配置,他们提前知晓战局,早有准备。
这个蓬头垢面的疯丫头是我妈,当年凭借一手“拖把蘸屎,奉先再世”打遍全院儿男女老幼。
那俩嗑瓜子的是还没成亲家的我奶奶和我姥姥。
我爷爷站的远,当时正和朋友借火点旱烟。
本来大人和小孩之间的争斗泾渭分明,向来互不干预,用我爸的话说,那曾是两个江湖,可我妈的出现,在这两个武林搅起一场屎雨腥风。
只要看她怒冲冲地拿着拖把要去厕所蘸屎,就连院儿里最德高望重的几个老人也得拉下脸来好言相劝。
也像所有的狗血故事一样,我妈靠着威震江湖的恶霸声名收获了我爸的心。
这个白瘦的眼镜中年每每追忆起他们青梅竹马的岁月,他总会不自觉眼中含笑。
也是每每此时,他便不再是不苟言笑的林教授,而是每日被小丫头痛打的林二狗。
“林二狗!我数到二了,你再不出来什么后果你掂量掂量。”
那年他们十三岁,都刚入初中,倒是没什么大怨仇,我妈要用老手段在新班级立威,正好他后座那大个子男生手贱揪了下她的辫子。
我妈一秒都没迟疑,去卫生角拿了拖把就往厕所走,怎奈女厕所打扫的干净,我妈碍于声名,没有擅闯,回来让我爸去男厕给她的兵刃淬毒。
我爸呢,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瘦弱矮小,白白净净,坐第一排,老师一提问题总是蹦着高地举手,去厕所假晃了一圈,推说没有。
我妈是什么人,此刻只想着春秋大业,自己拎着拖把又走了趟男厕所,回来时武器已经涂了毒。
后果自不必说,那大个子直接给这气势吓懵了,当场就颓了,被我妈派去水房洗拖把。
我妈没去当场收拾我爸,邻里邻居的,收拾自己人不太讲道义,往后不好收小弟,只是拍了拍我爸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
“等着回家的你。”
我爸浑身哆嗦,头都没敢回。
那天放学铃刚响我爸就窜出去了,数学老师直夸他是个百米的好苗子,他一路没敢歇气儿,呵斥带喘进屋挂锁一气呵成。
我妈什么气度,那是大将风范,放学走回家一点儿不带着急,吃好了饭看完了射雕英雄传,这才跟我姥通报一声,要去收拾林二狗。
我姥姥正刷着碗,撂了手里的活儿就来报信了。
是在窗外喊的。
“秀英啊!别让二狗出门儿!我家李芬芳来了!”
李芬芳是我妈,秀英是我奶奶。
我奶奶一听这话,抄起把瓜子就出门了,被这报警声惊扰,四周一扇扇门推开,钻出好些张望的脑袋,于是就有了开头的这一幕。
书回正文,李芬芳在门外叫阵,二狗还在屋里缩着。
“林志勇!我可数一了!”李芬芳的最后通碟言简意赅,当他叫出二狗大名,就是她动手的前兆。
“一!”
刷啦一声。
开的不是门,是二狗卧室的窗帘。
“李芬芳你别欺人太甚,我不是怕你,我是不和你们女的一般见识。”林二狗用手指嗒嗒地点着玻璃指向李芬芳。
李芬芳一听就乐了。
“你个怂货还不服软?行,我仨数数完了,你立马给我出来。”
然后就是哗啦哗啦的一阵开锁声,二狗真出来了,不是他真不怕,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早点束手就擒还能从轻处理。
一听开锁的声音,二狗她妈也朝李芬芳喊。
“丫头,小心着点儿,别给家里弄脏了!”
二狗她妈我奶奶周秀英看着她未来的儿媳妇手里的拖把污浊一团,不免担心,嗑瓜子的动作都慢了。
李芬芳没有回头,但是右臂一招。
“阿姨放心,造成一切的后果我都让林二狗清理干净。”
她此时绝对没有想到这个秀英阿姨就是她未来的婆婆。
一听李芬芳的交代,二狗她妈我奶奶李芬芳未来的婆婆周秀英也放心了。
“那你们玩吧,下手别太重,别打坏了啊。”
李芬芳对着身后再一振臂。
“放心阿姨,教育教育,下手有轻重。”
什么是王者风范啊,这就是王者风范。
他俩婚后相处模式也差不多,只要我妈叫出“林志勇”三个字,我爸自己就主动找搓衣板了。
近来好些,他有好多年没跪搓衣板了,只是偶尔还会摩挲过那上面的棱角,凝望一会儿, 像是在缅怀一位曾相熟的故人,我总怀疑要不是他那严重的关节炎他真能再去跪两下回味回味。
那天战况如何,或是说行刑过程,我爸从来没有向我转述过,只是从只言片语中得知,那天我爸洗衣服洗到很晚很晚。
小孩子打架就是这样,前一天打完了,第二天李芬芳还来二狗家门口叫他一块上学。
路上李芬芳又说起她称霸全班的宏伟蓝图。
“你一个姑娘家的总琢磨这些干嘛,都上初中了,心思得放在学习上了。”林二狗难得地出言忤逆圣意。
李芬芳一听这话,火气蹭得就窜上来了。
“不琢磨这个,那不等着挨欺负啊,瞧你这怂样我就来气,要不是我护着你你得多挨多少揍你心里没数?”
“我不是说这个,咱们现在小,有什么事儿打一架就完了,那以后走向社会了工作,要遇到什么问题,你还来替我打架啊你。”
李芬芳把胳膊往林二狗身上一揽,左手对着天空比比划划,步子扯得很大。
“二狗子你放心,从今以后只要你大哥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你就是在美国挨揍,我也过去给你报仇。”
其实这时候二狗就有些喜欢这疯丫头了。
不是因为大哥英勇盖世威震江湖,是因为李芬芳从来敢想敢干,行事果断,而且总是特立独行,二狗觉得这姑娘很特别,很酷。
其实二狗心里明白李芬芳为什么那么争强好胜,他爹是林场工人,几年前进山偷木头结果被倒下来的树干给压住了,当场人就没了,
要说进山偷木头,说是偷,当时大家都这么干,几乎也没人监管,你去进山锯树赚个外快还能得到个踏实肯干的好名声,明面儿上倒是不能张扬,
她爹死后李芬芳性格就有些变了。
真说李芬芳变成无双战神的一刻,还是有一次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跑跑跳跳,你追我赶的,难免就跌了碰了,李芬芳本想闹着玩,结果把一小男孩推翻在地,膝盖破了块皮,当场坐地上哭了起来。
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不巧这孩子他妈出了名的护短,嘴也是大院里有一号的歹毒。
“没爹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当爹的偷国家木头,闺女欺负人,一路货色。”
这话二狗一直记得,当时李芬芳的眼神他也一直记得。
拖把蘸屎的招式就是那天发明出来的,李芬芳在区区九岁时就很有大将风度,当场没有发作,专挑晚饭时拎着拖把踹门进去大杀四方。
这英姿二狗并没亲眼得见,他只见到这家人当天洗衣服洗到很晚很晚。
李芬芳一战成名。
当时正是金庸风行的年代,李芬芳在所有人眼里都是灭绝师太,只在林志勇眼中是黄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