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为后的第三日,谢清迟派人抄了我家上下。
男丁充军,女眷流放。
嬷嬷领我在殿前跪了三日,求他开恩。
谢清迟不肯见我,却命人将我的妹妹宋婉接进宫中。
封为贵妃,日日召见。
我叫宋姝,丞相府养女,身后一个妹妹宋婉,一个弟弟宋朝。
旁人眼里姐弟情深从来只存在宋朝和宋婉身上,至于我?
我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丞相府搬不上台面的草包阿姊一个。
不是今日养的猫儿被宋朝丢去喂了狗,便是明日新买的衣裙被宋婉剪了个稀烂。
我养父宋威多次训斥二人无果,便给了我银钱,让我去人行买个身手好出身干净的奴隶做贴身侍卫。
人行四处都是乱哄哄的,空气中都泛滥着难言的腥臭味。
我穿过人群,一眼便瞧见了被困在囚笼中的小奴隶。
他衣不蔽体,遍布伤痕,狼狈至极。
在一众阶下囚间,挺直着脊背跪着,像只藏拙的狼崽子。
人伢子见我在笼子前停留得久了,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殷勤道:
“宋小姐,这小奴隶乖巧温良,体格硬,武力强,别看他这副模样,洗干净了,相貌也是一顶一的好。您买了他来做奴才,保管万事无虞。”
我有些心动,越过笼牢往里看了一眼,便同他藏在乱发后的一双眼对上。
阴鸷凌冽,其中仿佛淬着毒,将我吓了一跳。
一看便知不是好拿捏的角色。
我要的是忠诚听话的侍卫,没道理找这么个硬茬来膈应自己。
我抬脚要走,那人伢子却拦住我,讨好地笑道:
“以往有人出百两银子来买他,我都不肯卖的。但我见宋小姐有缘,您给我十两银子,这人我便给您了,如何?”
我思索半晌,终究捺不住人伢子的盛情推销。
十两银子给了人伢子,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谢清迟。
他伤得重,我便只能架着他回府。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似乎听见他在我耳边轻笑:
“小姐知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
洗干净的谢清迟俊逸清隽,眉眼都压不住倨傲,饶是病恹恹地倚着榻,也自成风景,叫人看一眼便忍不住脸红心跳。
谢清迟抬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连忙回过神来,便见他笑得明媚:
“清迟这几日便劳烦小姐照顾了,日后定当鞍前马后,报答小姐。”
为了谢清迟这句遥遥无期的空话,我鞍前马后地为他抓药瞧病。
只望这十两银子花得值,也算是破财消灾了。
但谢清迟并不能为我消灾,他甚至连我半点好也不肯念。
宋婉指使下人来抢我新做的凤尾裙时,谢清迟便靠坐在回廊的围栏上漫不经心地饮着茶。
宋朝来抢我新买的桃花酥时,谢清迟便叼着狗尾巴草坐在墙头看热闹。
宋朝瞥了谢清迟一眼,咬了口桃花酥,歪头笑得人畜无害:
“阿姊辛苦劳累,破了钱财,便为了养这么个白眼儿狼?”
谢清迟闻言偏头看来。
日光在他的身上罩下一层金边,高马尾在半空甩出一个弧度,谢清迟单手撑着头,讥讽道:
“小姐卑躬屈膝,忙前忙后,便为了哄宋朝这么个无知稚子?”
宋朝眸光一沉,将自己咬过的桃花酥塞到我手中,对我眨了眨眼:
“阿姊也觉得阿朝无知么?”
打一个巴掌给一甜枣。
宋朝惯会用这一招。
他以往抢了我的猫儿兔儿,被养父罚时,便会垂着头,扯着我的衣袖央求:
“阿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阿朝知错了。”
我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盯着手中的桃花酥,指尖都染了油渍,轻声道:
“没有,阿朝很聪慧。”
“啧。”
谢清迟冷哼一声,声音极轻,却没逃得过我的双耳。
我小口咬在桃花酥上,以往最爱的口感,头一次觉得甜得发腻。
谢清迟从墙头跳下,阴沉着脸拉过凳子坐到我和宋朝之间,倒了杯茶重重地放在我面前。
我抬头,谢清迟挑眉:
“小姐,吃不下的不用硬吃,喝些茶,润润嗓子。”
“阿姊不喜欢桃花酥了吗?”
饶是再后知后觉,我也察觉到了宋朝和谢清迟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白眼儿狼如谢清迟,终究给不了我和宋朝相抗衡的勇气。
十两银子打了水漂,算是买个教训。
我去接茶的手一顿,最终还是落回在桃花酥上,抿唇笑道:“喜欢的,阿朝给的阿姊都喜欢。”
谢清迟沉着脸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就知道阿姊最疼阿朝了。”宋朝明媚地笑开,一手托着脸颊,一手勾着我的衣袖,央求道,“那阿姊,你也知道便宜没好货对不对?”
“对。”
“嘭!”
谢清迟将白瓷底杯捏碎成齑粉,扬长而去。
“阿姊,那我们不要他了好不好?”
“好。”
谢清迟身手好,宋朝对上他也讨不到好处。
我便择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给谢清迟下了药,宋朝扛着他扔回到了人伢子跟前。
人伢子一见谢清迟便变了脸色,上前要来拉我,却被宋朝隔开:
“那十两银子我阿姊也不要了,你今后只要看牢他,免叫他再出来祸害旁人。”
回去的路上宋朝笑得眉眼弯弯,他本就生得俊秀,笑起来便更如清风朗月入怀,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我按着他的意思买了些糕点,宋朝伸手,我便顺势将油纸包塞给他。
宋朝眨了眨眼,将油纸包转到另一只手上,固执地伸着手,笑得有些无奈:
“阿姊,我想牵着你走。”
“这于礼不合。”
宋朝又道:“阿姊不必拘束,母亲说过几个月便为我们订婚的。”
说起来,我和宋朝是有婚约在身的。
我生父是镇国大将军连城,与养父宋威两人在未发迹时结拜为异姓兄弟,年幼的我和宋朝也被订了娃娃亲。
后来,我爹娘在由越城迁来京都的路上遇刺身亡,年仅五岁的我便被接入丞相府,改了姓,与宋婉、宋朝一同生活。
我紧抿着唇,松开了揪紧衣料的手,放进宋朝手中。
柳条拂面,宋朝攥紧了我的手,高大的阴影笼罩在我身上,他低头在我耳边低语:
“阿姊,你只能是我的。”
那之后宋朝一反常态,待我态度便好得不像话,时常让我怀疑他肚子里又装了什么坏水。
但他日日殷勤粘着我撒娇讨好,连宋婉挖苦打压我,他也会替我一一讨回来。
除却不准我与旁人接近,他待我处处周到。
面对我的戒备疏离,他也只是揽着我的腰,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
“阿姊不必忧心,从前是阿朝犯浑,再没有以后了。”
而谢清迟?
在我快要忘了他这么个人时,他在一个雨天,翻窗进了我的房。
谢清迟一手掐着我的腰,一手掐着我的脖颈,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
借着昏黄的烛光,能看见他小臂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泛着血丝,显然都是新添的。
衣服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淌下,混着血水染了一地。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我忍不住拧眉,偏头向要躲开,却被谢清迟锢着下巴仰头同他直视。
他目光凌厉,一如初见,胸膛剧烈起伏,嗓音都是许久未沾水的沙哑:
“宋姝,你敢给我下药?你不要我了?”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我毫不畏惧,勾唇讥讽道:
“你这话说得毫无道理可言,谢清迟,你不听话也不忠诚,我花十两银子买条狗都成,为什么要你这么个白眼儿狼?”
谢清迟凝眸直勾勾地望着我,整个人似被雷劈过一般。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
“宋姝,我不是白眼儿狼。宋朝宋婉欺你,我有替你讨回来的。”
我这才想起来,丫鬟们四下里讨论过的事儿,说宋婉从我这里回去后便被蛇咬了,说宋朝从我这里离开后便被丢进久无人居的祠堂关了三日。
原来,是他做的。
谢清迟垂头看着我,眼微低垂,压下平素的倨傲。
仿佛等候发落的弃犬。
他又小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也不想听清楚。
我只是后退半步,不怀好意地笑着跟他说:
“若我与宋朝成婚,你又要如何替我讨回来呢?”
谢清迟不发一言,却在我和宋朝大婚大日,领兵攻入皇城。
劫了我的婚,封我为后,入主后宫。
却又在三日后,抄了我的家。
偌大的丞相府一时变得冷清。
男丁充军,女眷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