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师一族,以女子血脉相传,凭借一身异术鉴别美丑善恶,堪破贤愚贵贱。
更有甚者,可以掌握大宗师的「称骨」之术,以骨骼堪破命数,为人夺胎换骨,重塑命格。
这份异能是造物的恩赐,亦是上天的诅咒,除了第一任入世画骨师凭借从龙之功位极人臣,此后历代画骨师皆是人丁凋零,命运坎坷。
而我,便是世上最后的画骨师。
我是世上最后的画骨师。
只要凝心聚神,运足目力,便可看清世人骨相。
祛除一切虚伪矫饰,美丑、善恶、贤愚、贵贱,一目了然。
自幼母亲便告诫我,不可显露画骨师之能。
于是,看到骨骼损毁的伤者,我不能仗义施救;遇见骨骼贵重的贤达落魄,我不能出言劝慰;有女子因骨相不佳被人嫌弃容貌,我不能出手为其改换容貌,即便那女子是我,也不能。
彼时我心地纯善,不知人心险恶,还怨怪母亲不许我行善,白白浪费了天赋异能。
直到十岁生辰那天,我躲在军帐外捉蝼蛄,透过军帐的缝隙,亲眼看见父亲被挚友斩下头颅。
那人压低了嗓音,吩咐手下将父亲的尸身悬挂于城门口,黑布一包,将父亲的头颅塞进了一个简陋的木盒。
他提着盒子大步走出营帐,淅淅沥沥的鲜血滴了一路。
我运足目力定睛望去,父亲的头骨原本光泽莹润,此刻那光正迅速黯淡,亮了最后一瞬,倏然熄灭。
而那提着我父亲头颅的人,此时正挺直了脊梁,且他的脊骨上,竟然隐隐勾勒出龙骨的轮廓……
诛杀忠良,悬尸城门,枭首献敌。
这样的人,竟是来日的天子吗?
母亲扮成卖菜的村妇,把我塞进车上腌菜的大缸,带着我仓皇出逃。
我藏身于缸内,酸臭的气味和推车的摇晃令人头晕作呕。
一阵风起,头顶防水的毡布被掀起一角,我看见父亲身穿铠甲,失去了头颅的尸身悬挂于城门之上。
我伸手死死地捂住口鼻,死命将呼喊和恶心一并压下。
然后,母亲粗粝的手掌按住了随风鼓动的毡布,在上面轻轻压上了一块石头……
我们没有逃往关内,相反,我们前往敌军驻扎的漠北大营。
当夜,母亲将我安置在一间破庙内,我躬身坐在神龛下,哑着嗓子望向母亲。
「我要同你一起去!」
母亲只是慈爱地看着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
我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身后是汴州城门父亲摇晃的尸身,往前是父亲黑发覆面孤独的头颅。
她是父亲的妻子,更是能为父亲弥合尸骨的画骨师。
母亲拒绝了我,夜色降临的时候,她身负箭囊转身离去。
我睁着眼,栖身在这间小小的庙宇内,在恐惧中体会时间的流逝。
忽然,我意识到此处安静得不同寻常,没有虫鸣鸟振翅的声响。
我抱着一根腐朽的门栓躲在佛像的背后,只听嘎吱一声响,两个手握长刀的军士推门而入。
其中一人用刀鞘拨开一个滚落的海灯,「嗯?这有个新的脚印!」
言罢便要拔刀上前查看,就在他探身的一瞬间,我抓起一把尘土猛地扬进他的眼睛。
他咒骂着拔刀乱挥,我仗着身形小巧,辗转腾挪到他身后,抬手狠狠按向了他胸椎。
只听「咯嘣」一声脆响,那人尖刀落地,整个人委顿如蛇,摊在了佛像后逼仄的角落里。
这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我惊魂甫定,正欲转身应对第二人,冰冷的刀锋已经贴紧了我的脖颈。
我随着他慢慢后退,转身的一瞬间,所有戒备与恐惧一并瓦解。
「宋叔!」
有时候劫后与故人相逢未必是好事,这是母亲给我上的第一课。
幸,也不幸,这一课我日后还能用到。
母亲回来时,身前裹着那个木匣,一手撑门,一手握紧了匕首。
宋叔劝我们不要回城,可母亲听了只是冷笑,举起酒囊灌下一口烈酒。
「你知道我颇通画骨识人之术,城门上挂着的根本不是将军,而我已经找到了他的尸身。」
我随母亲出门,见父亲伏在他那良驹的背上,马儿鼻息咻咻,不断挪动着马蹄。
我们扶着父亲倚坐在庙门口的槐树下,母亲捧出父亲的头颅。
「来吧,女儿,亲手为你父亲接好头颅,不枉他疼爱你一场。」
我眼角含泪,借着月光,施展画骨之术。
在我的手中,断裂的骨骼之间生出细细游丝,游丝越来越多,断裂处紧密相接,完好如初。
母亲解下纱巾,缠绕在父亲的脖子上,口中喃喃念动咒语,父亲的尸身竟然站立起来,背对我们渐行渐远。
「他会找到我为他选的埋骨地。」
在宋叔震惊的目光中,她起身道,「走吧。」
我们一路向北,想要寻找守军的疏漏之处伺机入城,一路东躲西·藏,却被追兵紧紧咬住不放。
那天,守军搜院,连水缸都要掀开,衣柜都要捅一刀,母亲抱着我躲进散发着霉味的柴垛,狠心折下自己的食指塞进我的衣襟。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就像久未震颤的琴弦。
「好孩子,这世道你斗不过,跑,跑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保全自身,以图来日。」
言罢,母亲回眸狠狠盯住宋叔,「是你,一路出卖我们的行迹,否则追兵不会来得这么快。」
宋叔跪在地上,眼中含泪,「夫人,小人不是为了官职财帛,只是他们扣押了小人的母亲……」
母亲抬手制止他,「够了,你若有命回去看看,就知道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只见母亲手指凌空勾画,便为宋叔重塑面骨,捏合手骨和下颌。
只一息的功夫,宋叔与从前相貌判若两人,如今看来,只是一个弯腰曲背、手有残疾的汉子。
「宋义,画骨师一脉传承艰难,我要你手不能写,口不能言,活着保守这个秘密,亲眼看着我的女儿,将军的女儿,怎样以画骨师的身份存活于世,还我夫君清白!」
那场厮杀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娘。
大晋的城门设置了重重关卡,前有官兵查问,后有军士追杀。
无奈之下,我一路往东,混在难民当中,进入东夷城。
东夷靠海,我打算等事态平息后,乘船回到大晋。可一向备受父母疼爱的我从没想到,一个人生活竟是如此艰难。
因为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凭据,我不得不四处流浪,脏兮兮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旁人看来和流浪狗一样令人厌恶。
就在我四处求人收我做工,分文不要,管吃管住就行的时候,大晋向漠北割让了四座城池。
四城的百姓惨遭劫掠,大晋军士居然后退十里,紧闭城门。
大批难民涌入东夷城,挤满了城墙边的棚子,我刚要到手的洒扫活计,也被一个胖乎乎的农妇抢了去。
我默默走开,当然,她是比我会做活的。
肚子饿了几天,我好容易从小叫花子碗里抢了口吃食,半夜却被他们堵在了巷子里,打得浑身青肿。
于是,我学会了小偷小摸,学会了坑蒙拐骗。
既能在书院墙根底下听圣贤书,也能向花楼的姑娘们兜售时新的避火图,保管比楼里妈妈给的还勾人。
就这样,我在东夷城混过了四年。
直到那日传来大晋新帝登基,改年号为「贞和」的消息。
残害忠良、弄权叛国,何来「贞」?
罔顾百姓、割让城池,何来「和」?
我望着江中高悬的风帆,是时候回去了。
我偷偷潜入东夷国前往大晋的货船。
货船靠岸那日,我被人从箱笼里拎出来,塞进了牙婆的马车。
因着连日逃亡,我面黄肌瘦,形容憔悴。
牙婆掰开我的牙齿里外相看,最终判定我的身价只值两吊钱。
看着船行老板骂骂咧咧的背影,也罢,就算是我付了船费,两不相欠。
半月后,世上再没有将军嫡女徐轻音,秦淮河上多了一个叫席歌的女子。
「快活林」的鸨母嫌弃我面色不佳,接不了客人。
我抿嘴屈膝跪在地上,抬起头时已经两眼含泪。
「求妈妈可怜我,我一路逃难至此,身无分文,已经没有活路了,我会看骨病,秦淮河临水潮湿,妈妈的膝盖时常作痛吧,我可以为妈妈缓解一二。」
言罢我膝行上前,轻柔地捏上她的膝盖,抚平那些增生的骨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