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深了,唐家大奶奶的院子里,一剪倩影立于窗前,只瞧那半边轮廓,便猜得出美人玉骨,风姿娉婷。
“大奶奶,歇了吧,大爷他今儿娶三房,恐是不会来了。”
玉璧拿着剪刀的手一顿,问:“是东城药材铺的女儿?”
张嬷嬷挑了一下油灯,回道:“没错儿,是东城李记药铺的,才十六岁,不过没您漂亮。”
玉璧摸了一下凹进去的脸颊,“没我漂亮,却比我年轻啊……”
“我的大奶奶,您就别伤神了,这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三妻四妾的,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呢?女人呐,还是要操心自个儿和孩子才是要紧。”
玉璧脸色一僵,张嬷嬷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大奶奶您别往心里去,都怪老奴说错话了,孩子迟早会有的,您可千万别再气坏了身子!”
玉璧端详着手里的剪纸,目光渐冷。
“唐鑫想要个儿子,那就看三房斗不斗得过二房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给玉璧披了一件衣服,说:“都是小门小户出生,哪儿能比得上您呢?”
玉璧原是显贵之女,家世赫赫,父兄叔伯俱是前清颇负盛名的世家才子,后在北洋政府也是骨干之臣。她自幼习文读诗,也是京城里大家闺秀的楷模,谁能料想有朝一日,时移世易,袁氏覆灭,父兄叔伯全都锒铛入狱,不出三日便枪决于紫禁。
那时的唐鑫不过是他父亲身边众多学生中的一个,可就偏偏那个时候,他对玉璧说会照顾她一生一世,许了她天荒地老一双人,让她觉得此生有了依靠……
一夜思绪难眠,到了第二日,便是新人旧爱的第一次会面。
“大奶奶,三房的来敬茶了。”
玉璧猛地回神,抬眼一瞧,那新妾穿着一身玫红马褂,杏眼低垂,唇间点了些口脂,愈发衬得小巧玲珑,惹人怜爱。
“呦!这妆容倒是稀奇,可见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下首坐着二房蓉慧,一张口就是牙尖嘴利,一句话里透着十八道弯弯绕,吓得新妾一哆嗦。
玉璧无心掺和到里面,便催促道:“请茶吧。”
“大奶奶请。”
玉璧喝茶的当口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妾叫李蝉,木子李,虫单蝉。”
“呵~什么正经人家会给女儿起这个名字?怎么?效仿貂蝉啊?”
李蝉瑟缩了一下,并未言语。
玉璧放下手里的茶盏,说:“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是个好名字。”
李蝉鞠了一躬,又端着茶盘转向二房。
玉璧闭着眼睛坐在主位,听着茶杯碎了一地还有李蝉的痛呼,心里十分纳闷,就蓉慧这等毒辣刻薄的性子,怎么就能讨得唐鑫的喜欢?
贰
旧檐添新泥,一转眼又是半年。
今日,三房的院里传来喜讯,整个唐家大宅都跟着热闹起来。
玉璧招来管事另拨了一份例钱给三房,结果话还没传到呢,二房的就跑来闹了。
“二姨娘!您不能进去!”
“有什么不能进的?她玉璧做了这等下的事,难道还不让人说吗?要是端不平这碗水,倒不如早早把这管事的活计交出来,省得外人知道了说闲话!”
此刻玉璧正在和唐鑫吃饭,她对三房的照顾虽然让二房气得跳脚,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她抬头瞧了一眼唐鑫,见对方也是一脸尬色,心中不由得爽快了几分。
“我倒要看看,今儿这玉璧嘴里能开出什么花儿来——”
“滚出去!在主母这儿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蓉慧被吓了一跳,直接愣在门口。她攥着手绢泫然欲泣,怎奈唐鑫另有新欢,十分瞧不上她现在的做派。
比贤惠,她不及玉璧;论柔弱,她更是比不上李蝉的万分之一。
唐鑫有些懊恼,自己当初怎么会脑子一热,把这个泼妇给抬进门来了呢?况且今日他还有事要玉璧帮忙,这女人一来岂不坏事?
“玉璧是当家主母,她怎么做轮得着你来教训?”
“大爷?”蓉慧震惊地望着唐鑫,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滚!”
蓉慧吓得一哆嗦,脚步匆忙中还撞翻了玉璧的一个花盆。
玉璧只管喝着碗里的汤,连正眼都没给一个。
唐鑫那脸跟翻书似的,又是陪笑又是夹菜的,这才慢慢道出来的目的。
玉璧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月底查账的事儿,这家说到底还是老太太管的,唐鑫这种纨绔只有挥霍的本事,哪还能赚来什么钱呢?
她粗略地浏览了一下他带来的那些账目,记得混乱不说,其中几笔大额支出更是对不上号,这要是被老太太发现,不死也得掉层皮。
“今天恐怕弄不完,后天给你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离老太太查账还有几天,你赶在日子前弄出来就行了!”
唐鑫有一副好相貌,他只要微微一笑就能立刻博得旁人的好感,若是遇到个不知底儿的,或许真能被他这乖顺模样给蒙过去。
玉璧冷眼瞧着他,只觉得父亲当年对他的评价还不够中肯。
唐鑫,不过是个没本事的草包罢了,这府里真正厉害的,还是她的继母唐家老太太——吴素娟。
打发走了唐鑫,玉璧问张嬷嬷:“今日老太太的饭量可还好些?”
张嬷嬷在一旁磨墨,回道:“老太太近日精神头愈发不好了,以前送去饭食还能用一半,现在动一两口就不吃了。老奴说句不吉利的话——”张嬷嬷压低声音,“老太太可能没多少日子了。”
“是吗……”
玉璧看着手边高摞的账本,说:“那你给小叔子捎封信过去,他离得远,我怕来不及。”
“是,大奶奶。”
“对了,前儿二房闹着自己的玉镯子丢了,说是三房那边的丫头拿的,已经上门闹过两回了,大奶奶你说这管还是不管?”
玉璧凤眼一眯,问:“她亲自上门去闹的?”
“那倒不是,但她身边的那几个嬷嬷和丫头都轮番去过几次,搅得三房那好几天都没得安宁。”
“这样啊……”玉璧把毛笔一搁,理了理鬓角,说:“走,我们去三房那看看。”
到了西院,玉璧眼前一亮,这里翠竹茂盛,处处通幽,风景甚好,空气中还时不时飘来一股子药香,雅致又安静。
这唐鑫别的本事没有,审美却是一绝,像她的杏花坞,蓉慧的牡丹园,皆是出自他手。
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翠竹亭……”
玉璧嘴里念着,心里有几分复杂。当年唐鑫送她一座杏花坞,还用“金屋藏娇”的典故讨她欢心,那时她有多开心啊,却忘了陈阿娇之后还有一个卫子夫,卫子夫之上还有一个窦太后。
西院的人一听主母来了,全都跑到院子里来迎接。
李蝉刚要弯腰就被玉璧阻止,“你既有了孩子,一切行事应以孩子为重,以后就不要行这些虚礼了。”
李蝉到底是年纪小,这会儿拘谨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给三姨娘搬个软椅。”
玉璧吩咐了下人,自己在院中随便看着。
“听闻你们这儿的丫头拿了二房的东西,可有这事儿?”
李蝉等人一听立刻就紧张起来,以为玉璧是来捉人的,一个丫头忙道:“回大奶奶,我们西院真的没干这事儿,一定是二房那边栽赃嫁祸的!”
玉璧冷眉一拧,睨着说话的下人,呵斥道:“主子都没开口,你插什么话?”
张嬷嬷立刻会意,上去就打了那个丫头一嘴巴子。
其他人噤若寒蝉,玉璧走到李蝉跟前,说:“你虽是妾室,但好歹也算半个主子,若是连自己的下人都管教不好,将来又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
“我今天既然来了,那便是要尽一个当家主母的本分,你们两房的事儿,正好在今日查个清楚。”
“张嬷嬷,进去搜吧。”
玉璧观察着李蝉身边的几个下人,虽都是一脸怯色,但也能分出个因果不同。
李蝉轻咬着唇,到底是年轻藏不住事,此刻一脸的敢怒不敢言,倒还多了几分真实可爱。
张嬷嬷带着人把西院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并没有找到什么镯子。
玉璧瞅着屋外的一口水井,问:“那里面查过了吗?”
张嬷嬷会意,招了几个护院跳下去捞,还真给捞出来了个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