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牡丹瓷吗?
挑选七岁以下女童,以其人骨为胎、人血为釉。
烧制出的牡丹瓷瓶,栩栩如生、娇艳欲滴。
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牡丹制瓷师。
是大宁朝人人喊打的妖女。
……
大宁十五年,成王起兵,不为谋反,只为找出谋害亲生女儿的凶手。
我就是那个凶手。
眼下我正躲在金吾卫中郎将温砚的府中。
温砚不肯交出我,和成王派来的人打了起来。
刀剑声彻夜未止,直到外面终于安静。
寂静无声里,有踉跄脚步由远而近,最后停在我门前。
我呼吸窒住了——这是谁?
没有人说话,只有成片还温热着的鲜血,从门缝里流进来。
温砚死在了我的门前,也可能是死在来找我的路上。
我好像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如果有来世…我能否…抱一下你。”
他死时,天刚亮起。
像极了初见那天,我在清晨的薄雾里,递给他一块烧饼。
我与他,也就一块烧饼的恩情。
他拿了命来抵。
我想不明白,可我也来不及想明白了。
我将最后一块瓷片抵在颈间:“好。”
我用瓷片结束了自己的命,灵魂飘飘荡荡,飘到一处精美豪华的府邸之上。
那门匾上写着大大的“季”字。
是我母亲呀。
我想飘下去,却听见母亲和嫡姐季珈兰的交谈声。
“娘,季淙淙不会变成鬼来报复我们吧?”
“她尸体都被狗啃干净了,那骨头上一丝儿肉都没留,拿什么变鬼!”
“她也是您女儿,您不心疼吗?”
“傻丫头,你都在想些什么,一个流浪儿也配当我女儿?”
“还好娘都推到了她身上……”
我呆呆听着,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我好像还没说我是谁。
你听说过牡丹瓷吗?挑选七岁以下的女童,以其人骨为胎、人血为釉。
烧制出的牡丹瓷瓶,宛如天工。
我是大宁最后一个会做牡丹瓷瓶的人。
而我的父亲,曾是宫中最有名的制瓷师傅。
从我记事时,就与瓷器相伴。
可一朝宫变,父亲与一众宫人被处死,他用最后的钱打点关系,将我送出宫。
九岁的我,在街头卖着父亲留给我的瓷瓶。
一位衣着华贵的妇女走过来,一只只抚摸过我的瓶子。
她蹲下身,目光里尽是温柔:“这些是谁烧的?”
“一些是我父亲,一些是我。”
我老老实实回答。
妇人笑了,她拉住我的手:“跟我回家,我也教你烧瓷,好吗?”
妇人是季家大夫人,从此后就变成了我的母亲。
季家是皇商,以制瓷为生,年年都要向皇宫进贡足量的瓷器。
就这样我从云淙淙,变成了季淙淙。
靠着我、靠着大宁朝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做的牡丹瓷瓶。
季家风头更盛,几年来赚进的财富,几可敌国。
可烧制出牡丹瓷,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人命啊!
所以事情败露后,烧制出瓷瓶的我,就成了世人口中的妖女。
而更加不幸的是,被卖进季家作为烧制材料的乞儿中,有一个是成王府走失的小姐。
成王老来得子,膝下只这一个女儿,爱若珍宝。
我被扣留在成王府,等着自己的死期。
临刑前一天,有人闯进府里,抢走了我。
正是温砚——今年新上任的金吾卫中郎将。
他将我安置在将军府中。
我问过他为何,他只说那年流浪街头,是我给了他一块烧饼。
可不过几日成王就查到温砚头上。
温砚死在了我面前。
他死后,我也死了。
也许是心有不甘吧,我没有消散在这天地间,也没有转世轮回。
我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那一年,盛京举行瓷器大会,我靠着牡丹瓷瓶夺得魁首。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再睁眼时,屋里烧着炭,暖烘烘的。
嫡姐季珈兰坐在一旁。
她的声音和手中的橘子一般甜腻:“还有一月,妹妹可想好做什么了?”
我垂下眼。
前世的我,初到季府不过三年,生怕技艺不精被季夫人摒弃。
迫不及待就交出了牡丹瓷瓶的秘密。
而今生重来,哪怕被撵出去,我也不会再泄露一个字。
见我不说话,季珈兰轻声一笑。
二姐季蕙兰,是梅姨娘所出,季珈兰的狗腿子。
“姐姐何必问她,就一个街头的小乞儿,进府三年也没洗掉身上的穷酸气。”
“怎配与姐姐相比。”
声声清脆,毕竟众人都以为以季珈兰的天资,此次夺魁无疑。
的确。
盛京这一年的瓷器大会,由镇远侯为其母亲莫老夫人而办。
莫夫人一心向佛,季珈兰别有巧思,烧制了一只万佛鎏金茶盏。
用古法銮金手艺,涂抹于茶盏之上。
如果不是我的牡丹瓷瓶,这合该是夺魁的作品。
而我如何,才能在不制出牡丹瓷瓶的前提下,去打败季珈兰的茶盏呢?
直至夜深我还在头疼。
婢女琉璃端上消夜,哄我去睡。
我心烦意乱,不慎打翻汤碗,汤泼出,污了桌上一叠书册。
恰好就浸湿了一首诗。
——夜深忽梦少年事。
一月后的瓷器大会上。
季珈兰率先捧出茶盏,茶盏上五十六尊佛像栩栩如生。
低眉含笑,面向执杯人。
季珈兰时间算得极好,恰好一缕阳光照入厅内,金光灿灿、宝相庄严。
满室人都在惊呼着,老夫人弯了眉眼,连夸数声好孩子。
下一个便是我。
我俯身向老夫人问好,招手令人端上一只小托盘。
掀开红绸,露出一只小小白瓷唐马。
在满场琳琅满目的作品里,这实在有些朴素。
尤其是与前一只金灿灿的茶盏对比。
我听到四周几声语带轻蔑的笑,似乎在说养女小气、终究上不得台面。
“这是季家养女,不是听说极有天赋?”
“怎么养了几年,还是这般小家子气。”
“难怪季夫人连兰字都不肯给她用。”
季珈兰也笑了。
她捂着口鼻,低声问我:“姐姐是没钱买材料吗?”
高台之上,莫夫人眉头紧皱,突然扬手令人将唐马捧近了细看。
我挺着背,瞬间来了精神。
这事有戏。
“你是季家养女,你为何会做这只唐马。”
老夫人坐直身子,眼神意味不明。
我微微屈膝:“淙淙梦见一位红衣女子,骑着白马奔跑。”
“女子英姿飒沓,令人见之难忘。”
“梦里马儿告诉淙淙,女子是少年时的老夫人。”
季珈兰站在一旁,低声嘲讽:“奴颜媚骨!”
可她怎么想不重要,旁人怎么想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夫人。
老夫人手捧白马,仔细看着它鲜红的四蹄,和额头上一点红痣。
半晌,她声音哽咽,眼角有泪光闪烁。
“是!是我的照火!”
这一场比赛,我横空出世,打败一众名家,夺了魁。
是那晚的诗句提醒了我。
老太太出身将门,幼时也曾跟父兄上阵杀敌,出嫁后却困于深宅。
哪怕富贵双全、儿女绕膝,想必也总会怀念少年时,衣衫尚薄、打马斜桥的恣意。
我赌对了。
我看着一旁脸色苍白的季珈兰,和强撑笑意的季夫人。
在心中挑了挑眉。
这还只是开始呢。
这一年的冬天,季夫人娘家哥哥来了。
与这位舅舅一同来的,还有表哥游兆之——我前世的未婚夫婿。
表哥虽相貌普通,但性情温和,我一度以为他是良配。
前世的他也待我不错,平日里总给我买些桂花糖糕、糖炒栗子。
出事后我去求他,身上还佩着他买给我的香囊。
“兆之,救救我。”
他表情嫌恶地将我踢到一旁。
我慌极了,爬跪着去拉他衣角:“兆之,我是你的妻子…”
他蹲下身,用折扇挑起我下巴,只是冷笑。
“季淙淙,不,云淙淙。你在街上流浪两三年,这身子怕是都不干净了吧?”
“若非为了靠近珈兰,你当我会同意娶你?”
“如今我丧妻、她新寡,岂不正好?”
他扯开我抓着他的手。
头也不回地走了。
……
这一世的季夫人,想必还是会撮合我俩。
岁朝清供,季夫人带我与季珈兰一同,摆上佛手与水仙。
游兆之来府上做客,看见季珈兰穿一身海棠红色夹袄,和瓶中水仙一般娴静美好,眼神都亮了。
季夫人一心想让季珈兰攀高枝,看见游兆之表情,立马察觉到不妙。
她拉我上前,似是感慨。
“淙淙刚入府时,才与这富贵竹一般高,如今也亭亭玉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