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那日理万机的夫君在醉花阁抓到后,我硬生生挤出了两滴泪,卧在榻上痛定思痛。
钟意一改往日的凛若秋霜,指着我的鼻子便是一顿好说。
我就知道他的从容自如与恢廓大度都是装的。
新婚之夜我并未见到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
「王爷适才被急诏召进了宫。」
身旁的丫鬟跪拜在地,身躯颤抖。
我将扯下的凤冠随手丢落,听着邻院林侧妃临盆时那痛不欲生的嘶喊,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出去!」
躺于床榻,十五年前母后濒死的哭喊响彻着整个梦境。
我名唤陆絮,是当朝唯一的公主,是风流无度、身废名裂的公主。
在母后被以通奸的罪名乱棍打死后,我也被剥了皇姓送往了冷宫。
母后将我死死护在身下的那个夜晚,我看到了父皇眉目中透露的绝情与冷漠。
我不明白向来宽厚仁慈的父皇,为何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母后。
父皇唯一一次传召我,是在五年前敌军围城的那晚。
没有任何解释,他大手一挥,将我丢进了敌军的军营。
出来时我衣不蔽体,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在通往皇宫的街道。
后来,他便将我封为「纯宁公主」。
再后来,他便暴毙在我的加封仪式上。
此后我夜夜笙歌、荒淫无度,报复性地极尽奢华,恶臭的名声更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以至桃李之年仍待字闺中无人敢娶。
直到一月前,摄政王钟意指名要娶我这个声名狼藉的公主。
风流水性的公主与落拓不羁的摄政王,倒也般配。
听侍奉的小丫鬟说,林侧妃昨日诞下一位小王爷。
我细细瞧着镜中精致的人,「本妃今日的妆容,如何?」
小丫鬟将金簪换成了红珊步摇,「娘娘必然是绝美的人儿。」
「你唤什么?」
「回王妃,奴婢唤素素。」
素素,冷宫中经常接济我的那个小丫头,似乎也唤素素。
喝茶,赐赏。喝茶,赐赏……
在宫中我便听闻这钟意不喜封功加爵,偏爱纳妾,只是不曾想有八房之多。
在喝最后一杯茶时,我故作霜寒的脸被呛得通红,还未收好表情,便发现堂下众人齐刷刷地跪着打哆嗦。
也是,传闻中的纯宁公主喜怒无常嗜杀成性。
我摆摆手,「以后倒也不必日日敬茶。」
我盘算着,这初来乍到,是先立一个威势,还是先展一下气度?
还未打定主意,林思苓便携着婴儿被下人给搀进了堂。
林思苓面容苍白神情憔悴,依旧恭恭敬敬行了礼。
「妹妹昨日刚为王府添了一位小王爷,何必如此拘于礼节。」
赐了座,我命素素将自己从宫中带来的补品交到了林思苓的丫鬟手中。
「这段日子便好好补补身子,等来日,再为王爷添一位千金,也算得儿女双全。」
林思苓的面容有些难堪,还是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臣妾谢王妃挂念。」
抱过裹在被褥里熟睡的娃娃,林思苓面露暖色,「王妃,您抱抱?」
我刚要推辞,却被一声低沉而略显仓促的声音呵止,「王妃手脚毛燥,莫要伤了孩子。」
我接上那双略显清冷的眼神,仅是一瞬,却也感受到眼底的果决与狠戾。
看来他便是我那夫婿。
钟意将深衣披在林思苓身上,直接打横抱起,「你这身子,究竟还要不要?」
「妾身不敢有违礼数。」
「此般繁文缛节,不尊也罢。」
最后一句,不知在对谁说着。
我坐在一旁细细啜着热茶,直到两人离了堂,也并未搭上一句。
「王妃,您赐给林侧妃的补品……」
「扔了罢。」
晚饭过后,钟意仗着体型挡在我身前,「见着本王,为何不行礼?」
我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他双眼微眯,伸手要去拉我的衣袖,我又一个移步,他直接抓了个空。
「夫人这是在为昨日的事生气?」
新婚之夜遭冷落,确实是有损王妃颜面。可对于我来说,我倒巴不得自己一直被这般冷落。
「王爷呕心沥血只为朝堂,臣妾不敢妄言。」
「叫夫君。」钟意趁机抓住我的手腕,「欠夫人的,夫君自然会有所补偿。」
于是,我又穿上了那件红嫁衣。
钟意说,秤杆一挑,凤冠飘落,共点花烛,饮下合卺酒,才算礼成。
真是个老顽固。
钟意张开双臂,面对着我,一双微垂的眸中仿佛升起了雾气,「宽衣。」
我不为所动,唤来素素,钟意头也未回,语气寡淡,「出去。」
他收回双臂,转身背我而去。
在一声不经意的微叹之后,他侧过脸来,「既入钟府,约章有三:一、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各自行便;二、你内我外,望料理好家事;三、」钟意语锋一转,「不得对林侧妃生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看来这最后一条,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落座镜前,散落珠钗,傲慢地挑挑眉峰,「王爷知道我善妒的。」
钟意自松衣带,语义淡漠,「钟府虽不及皇宫,夫人所需之物却也是应有尽有,只要不做有损钟家颜面的事,夫人自行其便。」
他还挺将自己的颜面当回事。
我明白,钟意娶我也是无奈之举,他为了他的权,而我为了皇家的面。
我拭去朱唇,转过身,「我只有一点:不禁行、不强迫。」
就各自生活方面,我们倒是一拍即合。
第二日,天还未亮,钟意便起身着衣。
我随着起身,坐在床榻之上细细观摩着钟意,朝中尽传他钟意是祸国殃民的主,是投错了身的女儿郎。
今日细琢,生的却是剑眉星目、鬓若堆鸦,铮铮铁骨中不掩雍容闲雅的风华。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倦怠。
我收回目光,甩了甩有些许凌乱的青丝,「你们这些朝臣,都起这么早的吗?」
我这人天生睡得少,忪惺的神情总给人困倦的错觉。
「比不上公主天生的富贵命,我们这些大臣,说到底都是朝廷的奴才。」
我低头浅浅笑着,他这人倒是挺会打诨语。
他转过身来,丢于我一段白锦缎,「放于床榻即可。」
我撇了一眼那段白缎,喃喃道,「王爷何必这般自欺欺人?」
他眉眼微弯,扯出一抹假笑,「叫夫君。」
我随即复窝床榻,对他摆摆手,「将门带上。」
听着脚步愈走愈远,我探出头来,房里只亮着一盏微微的青灯,冷清得慌。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同我一起在冷宫里觅活的小丫头。
她怕黑,夜里来寻我时总是提着一盏小青灯,她的胆子又很小,夜半听到宫中嬉笑怒骂的声音便捂着耳朵躲在我的身后。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丫头,在我偷跑失败后决然替我被一个老太监拉进了地宫,此后再无音讯。
在我重回公主之位后,多次派人去那地宫寻她的尸首,却总是一无所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找到她曾存在过的证据。
是不是没有找到任何属于她的痕迹,就可以证明她依然活着?
是不是就可以证明我可以放下负着一条生命的包袱?
梦中又重现了那晚响了一夜的铃铛。
自日后我事事亲劳,成为了钟意口中的当家主母。
本想继续维持着自己在宫中尖酸刻薄的形象,不料在一次撞见楚庶妃她们在玩叶子牌时,一个没忍住便露了原型。
此刻楚庶妃她们打圈围着我,听书般听我在宫里听闻的那些事。
「嗨哎,都想挤破了脑袋进宫,有什么意思,」苏庶妃左右手各捻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要我说,还不如自个开个酒楼来得痛快。」
「我倒是愿意开个染坊。」
「我还是喜欢唱曲。」
……
当林思苓出现的时候,原本热闹的氛围一下变得冷清。
前些日子听楚庶妃说,这林侧妃是当朝林丞相唯一的嫡女,擅赋诗词、温婉端庄,人诩京中第一才女。
可进了府接触下来倒觉清冷疏离、生性冷淡,整日愁眉凝目,似将那秋水都要望穿。
在打发了众人后,我拉着林思苓进了房,「身子可有好些?」
「怜王妃挂念,妾身无恙。」林思苓轻轻咳着。
「那日之事,妾身已同王爷解释清楚了,只是害姐姐蒙了冤,着实惭愧。」
她将几盘点心铺在了我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