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沽春酒醉京华小说免费完结_小故事最新更新

遇见孟恪之的那一刻,段栎欢像是一团遇到氧气的火。

她一路小跑向她的氧气,叫孟恪之抱了个满怀。

孟恪之救她脱离了“魔爪”。

如他所愿的,他再没见过她哭哭啼啼的样子了。

豆渣儿糕价值廉,盘中个个比鹣鹣。温凉随意凭君择,洒得白糖分外甜。

——《燕都小食品杂咏•豆渣儿糕》

昨个儿夜里北平落了雪,纷纷扬扬,今早起来一地银辉。行人熙熙攘攘地踩上大半日,鹅毛踏成了冰,天光下看恍若波光粼粼,日头落了再看就成了一块块陷入污淖的白玉。

高门大院前,三两小厮正拿着铁锹卖力地砸门前的积冰,孟恪之懒得让他们招呼,把车停在了斜对街,伸出头向街边的棚子买来一包糕点,胡乱扯了手套拣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清甜糯口,是豆渣儿糕。

豆渣儿糕上四个吉祥字被咬下两个半,他嘴上总算没了功夫,可刚听的“我与他人定巧计,到如今连累他受苦刑”的唱段仍在脑子里不绝如缕,还合着鼓点绕着胡琴,咿咿呀呀没完没了,小巧可爱的点心不免落得有些食之无味。

才囫囵吞了几个,出炉时那点热气儿就差不多消散光了。冬夜的朔风可谓力拔山兮气盖世,车里车外几乎没差,孟恪之下意识地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白糖粒,索性戴好手套下了车,立在仿佛有实体的寒风中由它在自己脸上割来割去,手指依旧灵活地在笔挺的裤线上敲着二黄原板的节奏。

孟恪之其实不怎么爱听戏,架不住家里人爱听,孟府过去隔三差五请人来唱堂会戏,少不经事时他听得不耐烦了就闹事拆台。不过天长日久地听着,他倒也能说上个子丑寅卯来。

这时那头的府邸出来几个人,在朱门下拱手道别各自乘车离去,只剩下一个颀秀的姑娘,被暖黄的灯笼和漆红的宅门照映得分外俏丽。

他一见,连忙朝她招手。

姑娘叫段栎欢,过去唤作“月欢”。

许多年前家里上演堂会戏,孟恪之一心想去电影院看殷明珠的《海誓》,却被父亲扣在家里,气结之下高声喝倒彩,为的是砸自家的场子,可不想连累了台上的人。偷看到班主在后台拿刀背抽那坤生,孟恪之羞愧得无地自容,央着父亲买下了她的卖身契。

洗尽铅华,他才发现台上威风凛凛的老生和自己差不多大,而且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书房里,孟恪之一边用母亲绣的手帕给她抹眼泪一边问:“你一直叫这名字?”

“这名儿是、是班主取的,原、原来的……忘、忘了。”段月欢说话时还是一抽一抽的,甚至打了一个哭嗝儿。

他想起那戏班班主打人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名字要么爸妈取要么自己取,他来算怎么回事,你快自己再想一个。”

女孩愁眉泪眼的小脸上又添了一层困惑。这时一缕柔风穿过轻薄的窗帘,将书桌上的《史记》乱翻到魏世家,她蓦地破涕为笑,指着书脆生生道:“‘秦献公县栎阳’,我好像也是陕西人,就换成这个‘栎’吧。”

孟恪之目瞪口呆,他一直以为她不识字。

后来岁月悠长,段栎欢住在孟家,生活、上学、长大。起初孟恪之觉得自己这是救她脱离“魔爪”,但没过多久段栎欢又和梨园行的人、还有一众票友玩在了一块儿,不过也有如他所愿的,他再没见过她哭哭啼啼的样子了。

望见他那一刻,段栎欢像是一团遇到氧气的火,他隔着老远都觉出那副身子迸发出一股兴奋劲儿。她丝毫不怕滑倒,一路小跑向她的氧气,叫孟恪之抱了个满怀,接着险些在冰上滑个人仰马翻。

将人放下,孟恪之顺手给她理好刚刚撩拨自己的碎发,然后是她的大衣,才想夸一句“又变漂亮了”就看到一双光溜溜的素手,又字已出口硬是话锋一转:“又不戴手套!”

段栎欢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直接把手插进他大衣口袋。

孟恪之故作凶狠,段栎欢非但不理他,还在他衣袋里掏出了东西:“这是什么?戏票?《搜孤救孤》?你什么时候对京戏感兴趣了?转性了?你真是孟恪之吗?”

“……为了讨好你,行了吧?”面对她连珠炮一样的发问他心里暗叫不好,尴尬地咳嗽掩饰,把那袋豆渣儿糕放到她手上换回戏票票根,把段栎欢赶上了车。

两个人待在车上,孟恪之简直忍不住怀疑自己家养的不是个姑娘是只仓鼠,冷掉的糕点被她吃得有滋有味,嘴里的东西没咽下去就要含含糊糊地说话。

“我又不是特别喜欢唱戏。”

好不容易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孟恪之看她的表情像是梦回丁巳年听闻辫帅要把小皇帝给请回来。

“你好好开车,他们说最近有个伤病号带着什么要紧东西进了城,没日没夜地搜,要是宵禁之前回不去咱俩今晚就住警察局吧。”

她一脸镇静,慢条斯理地吃完一块豆渣儿糕后说,“在家待着,夫人跟我念叨管家理财,二姨娘教我怎么驭夫,三姨娘教穿衣打扮,四姨娘教……房中术,我能不跑出来唱戏么?”

他被逗乐了,转念想起晚饭时的情形又生出几分同病相怜,忍着笑说:“那这样,只要明天你陪我去和周小姐相亲,以后我就跟你去跳舞场玩儿。”

“以后?你不回法国了?”段栎欢转头看他,像一头警惕的梅花鹿。

“嗯。”

“哦。”

车里再次飘起白芸豆和江米面的清香,安静了一会儿。又吞下一块糕后,段栎欢轻声哼唱起《搜孤救孤》,不是苍劲嗓音,而是燕啭莺啼的女声:

“白虎大堂奉了命,都只为救孤儿舍亲生,连累了年迈苍苍受苦刑,眼见得两离分……”

江米都填空藕中,新蒸叫卖巷西东。切成片片珠嵌玉,甜烂相宜叟与童。

——《燕都小食品杂咏•江米藕》

孟恪之相亲的地方是一家新开张的叫“西来顺”的饭店。包厢在二楼,要是秋天来窗外黄云近在咫尺,午间阳光也滤成金色,不过现在西长安街的槐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虬枝。

和师叔搭完一折早场的《见弟》,段栎欢坐着黄包车一路颠到西来顺,见主角一个没来才松了口气。

对着空桌发呆时眼皮上像挂了一对千斤坠儿,疑是匆忙赶来妆没卸净。她寻思孟恪之和周家小姐都不急自己急什么,便不紧不慢去洗手间把脸又洗了一回。再次推开包厢门,首先入眼的就是一头倾泻如墨的青丝。

那人闻声回眸,莞尔一笑:“段老板好,我是周映雪。”

啧啧,“今才识下月嫦娥,还误认上科前辈”是哪出的词儿来着?漂亮又喝过墨水的大家闺秀不稀奇,但这么标致,然后只见一眼留下的第一印象就不是漂亮脸蛋是书卷气儿的,还真不多。

她绝对相信周小姐人如其名,囊萤映雪。说来孟恪之刚回国就有这般脱俗女子等着相亲,孟夫人对她儿子的终身大事还真是十成上心。

周小姐只一句话一回头段栎欢脑袋里便犹如蚕妇煮茧抽丝般冒出千头万绪。她赶忙一刀斩断,上前握手,有些后悔让人家干等。

不过想到这场相亲本就八成会黄,又安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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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衣领?”她指的是衬衣领口的水渍。

“上午唱了出《四郎探母》,刚刚卸妆弄上去的,没事儿。”

段栎欢讪笑着解释。靠近时被周小姐友善地一提醒,她开始真心后悔起不修边幅地来见孟恪之的相亲对象。不过周小姐听了似乎并不注意她在饭店洗手间卸妆这回事,反而咯咯笑了一下,水眸好像更水灵了。

她快活地说:“要是今天我早些来,听上一场小冬皇的杨四郎,这次经历会更愉快。”

这时服务生端来前菜,一道江米藕糯米晶莹,嫩藕洁白,蜂蜜跟琥珀似的,藕香混着蜜香。段栎欢看得食指大动,盘子没放下就捏住了筷子。她这么一讲,段栎欢手一抖,差点上演“闻雷失箸”。

“我帮别人唱六郎呢,就算真唱四郎,也不敢自比冬皇呀。”她先夹了一片藕,随即放下筷子连连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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