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筒里掉出来一只大吉。
他当着满殿神佛,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今,他将异族公主迎入宫中。
「虚妄之言,如何作数?」
后来宫变,我剑指皇帝,从怀中取出那支盘弄了无数遍的签文。
「陛下还真是天真,当真以为臣妾求的是姻缘吗?」
我是爹爹最娇宠的女儿。
爹爹是掌握天下兵马的威北大将军,却偏偏想把我娇养成世家闺秀。
琴棋书画上的师父轮番请下来,我终于成了将军府人人称赞的大小姐。
「阿姊,你又看我。」
「小心些,别摔着。」
小弟年幼,已经跟着家中侍卫演练起来了。
我唯恐他哪里磕着碰着,每每倚栏而望,却总是被笑操着老妈子的心。
糟了,光顾着看小弟,手中的女红又做坏了。
绣的鸳鸯像野鸡,绣的兰花像乱草。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院里习武的小弟,重重叹了一口气。
爹爹寿宴,朝中大小官员都来贺寿,圣上的四个皇子也来了大半。
就连平日里闲云野鹤的四皇子李瀖,也出现在府中。
奇了,他可从来不屑与官员结交。
「阿鸢,为父生辰,你就献上一舞以表祝贺吧。」
我坐在妆台前点唇,忽而想起爹爹的叮嘱。
镜中人雪肤花貌,像极了一朵含苞初放的牡丹。
父女一心,我自然是知道爹爹的心思的。
我已到嫁龄。
是时候等待世家公子们上门提亲了。
罗绡回绕,环佩叮当。
随着丝竹管弦急变,我骤然跃空,恍如九天飞仙落凡。
一舞毕,我在满堂掌声中淡然落座。
今夜过后,将军府独女赵寒鸢,将名扬天下。
未曾想,提亲没等来,一场意外却差点毁坏了我的清白。
我不胜酒力,几杯梅子酒下肚就醉意醺然。
「大将军劳苦功高,怎得连瓷器都用这等粗制滥造的?孤新得了一套描金的,明日便差人给府上送来。」
太子指着酒盏,朝下首的爹爹笑道。
「不敢不敢,行伍之人将就惯了,怕是糟蹋了太子的瓷器。」
「大将军的菜品也该用些好的,这品樱桃毕罗,那都是旧时的做法,如今宫里时兴用鹅肝做成樱桃的模样。」
二皇子用筷箸拨了拨碟子里的樱桃,脸上不掩嫌弃。
「爹爹惯是小气的,就这樱桃还是得知诸位皇子哥哥来赴宴,差人去果子铺买的。」
「竖子!怎么当着这么多人拆你爹爹的台。」
所幸小弟年幼,众人只当童言无忌,一笑了之。
我听得头疼,离座出去吹吹风。
外头月色朦胧,沿着蜿蜒的连廊,我一直走到池边。
我俯身掬起一捧水,试图解解醉意。
冷不防,脚下一滑竟跌入池中。
我在水中挣扎求救,一连呛了好几口水。
众人正在宴席中,有谁会来救我?
将门独女,偏偏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若淹死在自家池塘中,那可真的要“名扬”天下了。
就在我认命的时候,我听见接连两声“扑通”声。
我被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我要嫁给四皇子了。
其实是我不得不嫁给四皇子。
那日跌落水中,是四皇子将我救起。
我衣衫尽湿,玲珑毕现。
「阿鸢,这桩婚事是急促了些。可是你的身子已叫众人瞧了去,承蒙四皇子不弃,你也只能嫁给他了。」
「四皇子身份贵重,且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放心,他会是你的良配的。」
我低垂下眉眼,轻轻应了一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听凭母亲吩咐。」
我坐在廊下,亲手绣自己的嫁衣。
府中节俭,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
父母给我备下的嫁妆本就不多,金银玉器另有用处。
绣花了眼,我抬头看向院中,松泛松泛。
外头院子里教小弟的武师父,不知怎么换了一个。
上元灯节,四皇子亲自来府中接我出去逛逛。
既已过了明路,爹爹便再无担心,只叫侍卫远远跟着我。
我看了一眼,顺道问了一句。
「这不是小弟新跟的武师父吗?原先那个呢?」
「哦,赵五啊,他进禁卫军去了。」
李瀖牵起我的手,道:「管旁人做什么,我来的时候瞧见长安街上灯火阑珊,咱们看花灯去。」
他的手掌微烫,掌心有些粗粝。
第一次与男子牵手,我含羞低头,任由他牵着往外走去。
回头急匆匆地向爹爹告别,只见他捋着胡子,老怀安慰。
花灯的样式可真多啊。
十二生肖,应有尽有。
李瀖从小贩的摊上摘了一只小兔子的花灯给我。
我摇摇头,「可是我不属兔子。」
「但你像兔子一样可爱啊,软软的,糯糯的,我喜欢得很。」
他揉了揉我的头顶,俯身看着我,一双桃花眼摄人心魄。
我在他清浅的眸子里看到自己一本正经的模样。
倒是我较真了。
我抿嘴,用袖子遮住笑容,道:「那殿下就将这个兔子花灯送给我吧。」
「不要这个展示的,拿个新的来。」李瀖吩咐商贩。
这家花灯做得精巧,光顾的人很多。
商贩手忙脚乱的,从底下翻出一个,瞧也不瞧,直接递给我。
「错了错了,这个是龙。」
商贩拍拍脑袋,「哟,瞧我,忙昏了头。十二生肖排一起的,定是我拿混了,这就给小娘子换一个。」
「不必,这个我们也要了。」李瀖出言制止。
我拎着两盏花灯,看着微微领先我两步的李瀖,若有所思。
灯火流转,他那张淡然疏离的脸上隐隐有愉悦的神色。
这个四皇子,或许不像传闻中那般淡泊超逸。
出嫁在即,母亲带着我去城外的大召音寺上香。
「我们阿鸢啊,模样生得好,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的,将来必定是贤妻良母。求菩萨保佑你们夫妻和顺。」
母亲的陪嫁王嬤嬤也应和,道:「是了,大小姐如今越发贤惠了,瞧着哪还有小时候跟着姑老太太舞刀弄枪的顽皮模样。」
说着,她和母亲一同笑了。
我飞红了脸,「嬤嬤取笑我。」
「好了好了,别理这个老货。咱们阿鸢一直是个贤淑的姑娘。」母亲笑着调和。
当今圣上重佛,大召音寺更是圣上亲封的国寺。
寺里香火旺盛,满殿神佛塑着金身。
母亲和我一同虔诚叩首。
「信女容臻,膝下唯有一双儿女。女儿出嫁在即,求菩萨保佑她夫妇和顺,儿孙满堂。」
我偷偷睁眼,看到母亲一脸虔诚,在蒲团上长跪不起。
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将香烛插在菩萨座前的香案上。
「小召音寺的素斋美名远扬,现下到了饭点,咱们吃素斋去。」
「母亲和嬤嬤先去吧,女儿还不饿。」
「走,咱们先去吧。阿鸢定是有什么悄悄话要和菩萨讲。」母亲笑着对王嬤嬤说,一脸了然。
我再次跪在蒲团上。
寺里香火旺盛,满殿神佛塑着金身……
可是那些香客们,个个饿得骨瘦嶙峋,初春的时节,春寒未消,穿着袄子的竟然寥寥无几。
他们因长久不得温饱,脸上像带着面具一样容色青黄。
可是,一双眼睛却对着菩萨发出炽热的光。
他们的粮食、他们的衣物,成了四时不断的香火。
成了宫里贵人们奢华的器具,成了桌上工序繁琐的珍馐。
盛京尚且如此,又遑论天下乎?
南边饿死了多少人,饥荒、起义,民不聊生。
我盯着菩萨半闭的眼睛。
菩萨菩萨,你若真有慈心,为何不睁眼看看这世间的苦难?
我双手捧着签筒,上下摇晃。
“啪嗒”,一只签掉在地上。
我俯身,眼前骨节分明的手先我一步捡了起来。
「是大吉。」李瀖回头,将那只签文放置于我的掌心。
「听夫人说你们今日来上香祝祷,以求夫妇和顺。看来这下阿鸢必定心想事成。」
李瀖伸手,将我鬓间松散的发丝拂至耳后。
他的眼里满是怜惜,无端让人想起戏文里的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满殿神佛在上,他甚是郑重。
「我李瀖许赵寒鸢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辜负。」
他将我揽入怀中,耳鬓厮磨。
我听见他颤抖的声音。
「阿鸢,帮我登上太子之位,你将是唯一的太子妃。」
我当然会帮他。
夫唱妇随,当妻子的理当无条件支持丈夫的一切。
最重要的是,那日寿宴上他是唯二对皇子们奢靡作风感到厌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