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愿意拿钱给高考完的弟弟还高利贷,我妈拿着菜刀狂砍我的房门。
她叫骂着再不出来就砍死我。
可是妈妈,你不知道的是,我在前一天的雨夜里,已经被人杀死了。
“陈领娣,你是死里面了是吗?!白眼狼,看我不砍死你!”
我妈气得面色通红,她把在门上拍痛了的手掌在围裙上用力一抹,咬牙又操起菜刀往我卧室门上一劈。
旁边站着玩手机的少年叫陈耀祖,是我亲弟弟。
他嚼着口香糖不耐烦地拖长声音催促着:“妈,快让她给我点钱,再还不上贷,虎哥他们要骂我了。”
我妈闻言赶忙安抚两声,转而用更凶恶的语气对着我的房门大吼。
“听到没有?!你弟弟需要用钱,你这个当姐姐的还不帮忙,没良心东西,早该掐死你!”
她又用各种脏污难听的话叫骂了一通,可是房间里一点回应的声音都没有。这又触怒了她,她猛地卯了一股劲,手上一砍脚上一蹬,那扇老木门便轰然倒塌。
灰尘散去后,昏暗简陋的房间内安安静静,没有半点人影。
我妈见状把菜刀一摔,掏出手机开始轰炸我的电话,可回答她的也只有忙音。
她气红了眼睛,恶狠狠地嘟囔着。
“有本事别回来了,让我逮到看我不砍死你这个赔钱货。”
闻言,我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透明的身体,我朝她的方向伸出手,手臂却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
可惜,妈,你不能如愿了。
因为我已经被其他人砍死了。
我爸妈被领到派出所的时候还在吵吵嚷嚷。
我妈拉着警察同志的胳膊叫嚷着快放他们走,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叫陈安琪的女儿。
而当警察掀开盖住我脸的油布时,她却脸色惨白地噤了声。
我跟在她旁边,也顺便看见了我的尸体。
几大块残缺的躯体碎块被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拼接在一起,裸露在外的皮肉都散发着毫无生气的青紫色,几处关节都有大面积狰狞的擦伤。
我的眼睛没有闭上,瞳孔里是黑洞洞的绝望。
我听见身旁我妈发着抽气的声音,她不可置信地死死看着担架上肉块,嗫嚅了半天没有说出来一个字,最后捂着肚子跑到门外大吐特吐起来。
我爸下意识想去口袋掏烟,看了一眼警察的脸色又悻悻地放下了手。
“这是你们的女儿吗?”问话的警察满是怒容。
“是、是。”我父亲回答,他低着头,不敢看警察也不敢看我的尸体。
“有你们这么当爸妈的吗?!女儿失踪了不知道找,还一口一个不认识她!”
那个警察是个年轻的女孩儿,看上去刚参加工作不久,比我还小几岁。她的眼睛微微泛红,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好想过去抱抱她,可是又做不到。
我想对她说,你不要难过了,和他们说不通的,还有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爸低着头挨训,过了一会儿有点不服气似地回嘴。
“要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大晚上在外面乱跑,能遇到这种事吗,也不看看怎么其他女的没被杀,就她被杀。”
我简直气得快笑出来了。
可是爸爸,你忘了吗,我大晚上跑出去是因为我不愿意拿钱给你儿子还高利贷,是你亲手把我关在门外,又任由我苦苦敲了一个小时也不肯开门的。
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最擅长的就是把责任全部推卸给我。
被同学欺负了是活该,被你们打到浑身是伤因为没有消毒,高烧成肺炎也是活该,就连我死了,变成一堆碎的尸块,也还要担上这一句活该。
我抬手擦掉眼泪,穿过他的身体走到门外。
我看见我妈像失了魂的木偶人一样抱着膝盖蹲在墙角,视线没有焦点地盯着墙面上的一块污渍出神。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我新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陈安琪。
可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是陈领娣。
领娣领娣,他们对我唯一的期望就是给这个家领一个弟弟回来。
我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最先看见的就是我爸烦躁失落的脸。
我妈产后几近虚脱,知道我是个女孩儿之后更是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因为头胎是个女儿,我妈在坐月子时受了不少气。她连恶露都没排干净,就被奶奶赶着去了地里干活,据奶奶的话说,生不出男丁的母鸡没资格享福。
我妈塞着月经布扛着锄头下地,汗水和眼泪一起掉进田里。她也由此落下了腰痛的老毛病,一到潮湿的天便只能卧床。
等我长大了一点,她便把气撒在我身上。
因为一点小事不让我吃饭都不算什么,她会在寒露最重的晚上把我赶到院子里跪着,再用一盆冷水从我头顶上浇下。等我跪了半宿冻到失去知觉后,她才会睡眼惺忪地出来,像提大米袋子一样踢我一脚,让我滚进去睡觉。
她还会骂我是个死哑巴,骂我怎么没死在她肚子里,非要出来祸害她。
所以不管我爸妈对我打还是骂,我甚至连一点反抗的声音都发不出,我只能用手掌、凳脚落在我皮肉上的声音来代替呼痛,希望能引起他们的同情心停下施暴。
可惜它们从不奏效。
他们似乎默认了不叫痛就是还能承受得住,换句话说,是只要我没被打死就是还能承受得住。
这种日子持续到了我弟弟出生那一年。
我在爸妈脸上看见了从未看见过的笑容,那是发自真心的、从未分给我半分的幸福和喜悦。他们抱着那个小小的、白胖的小婴儿,好像可以倾注给他全部的爱。
我也因此沾了点光少挨了些打。
因为打我的声音会吵到弟弟睡觉。
我一度以为,我全部的价值就是给爸爸妈妈领来了这个金贵的弟弟,直到我到镇上的中学念书。
念中学是义务教育,就算我爸妈再怎么不情愿花钱让我去读书,但也不敢逆了村支书的意思。
那是个很小的学校,我们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里稀稀拉拉坐了二三十个人。
我们有一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老师,听说她是从城里来支教的。
老师在讲课的时候偶尔会给我们描述城里的生活,她说城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还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我听得懵懵懂懂,下课之后第一次大着胆子找她。
我把本子推给她,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那我可以有梦想吗?我和弟弟也是平等的吗?”
她低头看着我胳膊上青紫的伤痕,心疼地把我抱进怀里点点头。
那是我小时候得到过的为数不多的拥抱,真的很温暖。
后来我下定决心要和她一样到城里去,因为在那里我可以追逐我的梦想,我也可以拥有被平等对待的权利。
我没上高中,因为我们县里没有针对像我这样的哑巴开设课程的高中。
考完试的那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最后我把我翻烂的书本全部整齐码好放在床边,拿上了这些年来攒的一点钱,天还没亮就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后来我靠自己打工攒下了钱,成人自考上了本科,大学毕业后顺利在城市里落了脚。
公司的同事不仅没有歧视我,还对我处处关心。
有一天,坐在我邻座的姐姐知道我的名字之后,满眼心疼地抱住了我。
她叹息着说,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能顶着这个破名字过一辈子,不然去改一个吧?
改什么呢,她想了一会儿,眼睛亮起来。
“就叫陈安琪吧!Angel,善良的天使,特别符合你!”
第二天我就去改了名字,我用指尖来回描摹单据上那个新名字,温热的油墨弄脏了手指也毫不在意。
安琪,安琪,我嘴唇开合,无声地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
那一天阳光很好,好到好像可以晒干我过去二十几年人生中的泥泞。
我以为我平淡但是幸福的生活会就此持续下去,可不想我爸妈塞钱让陈耀祖读了城里的高中,他们一家也搬到了城里生活。
当他们流着鳄鱼的眼泪打电话说想我,想让我回去看看他们时,我心软了。
我承认,我还在贪图那一点可笑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