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变成树的第十年。
你要是问十年前我是个什么,老实说,记不太清了,毕竟十年真的太久了。
但总之我是棵树,有挺大的树冠,罩出一片挺大的绿荫。
风吹过的时候,我也会快活地晃晃枝叶,发出别人听不懂的哗啦啦声。
为什么我确认别人听不懂呢?
因为我的树荫下是有人的。
一个男人。
长得挺帅的,笑起来的时候会有温柔的眼神。
就是间歇性耳聋,听不懂树话。
春风吹过,我开心地刷啦啦晃枝条子,他会笑着抬头看看树冠,然后伸手拍拍我的树干,说别吵。
夏天雷暴,我吓得扑拉拉晃,我说你要不然帮我在旁边按个避雷针?他听不懂,只会叹口气去别的地方躲雨。
秋天的时候,我掉树叶子了。
对了,我是棵梧桐树,黄黄的树叶子掉下来的时候,会被秋风卷出很浪漫的轨迹。
于是我得意地晃晃枝条子,说嗨,你看我好看不?
这狗男人倒也有点浪漫细胞,他放下手里仿佛永远也做不完的事情,抬头看了半晌。
说还行,但没有春天的时候他路过隔壁公园看见的樱花林子好看。
我一树叶子糊他脸上,给了他一巴掌。
他笑嘻嘻的,说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这么小气?
我气得叶子都不掉了,他又说,哎呀好啦别计较啦,虽然你又胖又矮,掉树叶子也没别人掉花瓣好看,但是我还是只会到你的树荫底下来乘凉嘛。
我还是生气,使劲儿把枝叶分开,让秋老虎的酷烈阳光照在男人细皮嫩肉的脸上。
心想,晒死丫。
男人抹了把汗,说别闹了,就当我错了行不行?这样吧,你不是想要避雷针吗?我明天就去找人给你安一个?
我想了想。
说,那行。
但我转念一想,原来狗男人听得懂树话啊?他就装听不懂而已。
我气了几天,又后悔了。
不说话真的憋死我了。
谁让我树荫底下只有这一个人呢?
虽然他经常听不懂我说话,也不爱跟我说话,但是他毕竟是唯一一个人。
孤零零一棵树还是很无聊的。
而且我可是棵树啊,不跟他们这些渺小的人类计较。
我这么安慰自己。
但佩奇——我养的一只小宠物——说:“你好没有骨气哦,这么容易就消气了。”
没错,虽然我是棵树,但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情趣,所以我养了一只小宠物,就是这只叫佩奇的猪。
我对佩奇很好,会把春天第一茬鲜甜的嫩叶摘下来给它吃,夏天会用枝条去隔壁的果树那摘果子给它吃,我手掌一样的大叶子可以用来收集秋天最干净的露水,防止佩奇拉肚子。
我养了它十年。
但没用,我一直觉得,它更喜欢我树下的男人。
因为男人偶尔会给它带外头的胡萝卜和西红柿,还给他讲外面的有趣见闻。
我没有胡萝卜和西红柿,也不知道外面的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
佩奇有时候会犯错,跑到很远的林子里去玩,远到我的根系都伸不到的地方。
这很危险,因为林子里会吃佩奇的野兽太多了,离开我的树荫,它就是个行走的外卖。
于是我就狠狠教训它,用柔软的枝条在它身上抽出红红的痕迹。
每当这时候,树下的男人就会变得耳聪目明,他一把挡住我的枝条,把佩奇护在身后,严肃地训斥我,说我应该好好讲理,不该动枝条子。
我说呸,我讲理,我怎么讲理?你连我说话都装听不懂,我讲给谁听?
男人便涨红了脸,说我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你忙什么?你有什么好忙的?
他说,我不忙,你的避雷针哪里来的?佩奇的胡萝卜和西红柿哪里来的?
我愤怒地甩枝条子,把避雷针连根拔起丢得远远的。
我说我就不信没避雷针我就天打雷劈了!
男人也生气了,说那以后下雨我就再也不来了,你树荫底下不安全。
我树叶子扑簌簌响成一团,每一声都是我在骂他。
然后他一甩袖子走了。
前一秒还躲在他身后装哭的佩奇傻了眼,眼泪都忘了掉。
我晃了晃软枝条子,说你哭,你接着哭。
生气归生气,男人还是会每天回到我的树荫底下。
但我气还没消,所以哪儿哪儿都看他不顺眼。
我哗啦啦怒吼着:把你的屁股挪开,你把我六点钟方向叶柄朝东的那片落叶坐坏了!
男人难以置信地退开半步,说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盯着那片被坐坏的落叶,觉得心里有火在烧。
其实我不是在找借口骂他,我就是真的生气。
十年来,我守着我的这片树荫,树下的每一片落叶,每一根草茎,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这是我的世界,我的秩序。
男人破坏了我的秩序。
但其实他甚至不知道我说的六点钟方向叶柄朝东的叶子是哪一片。
他说不就是一片叶子吗?
我不说话了。
连枝条子都懒得动。
是啊,不就是片叶子吗?
他有胡萝卜和西红柿,还有大城市的见闻。
而我,只有一片一片又一片大同小异的树叶子。
这个叶柄朝东那个叶柄朝西。
有什么关系呢?
生气的时候,我也会找点别的事做。
比如和每年夏天会来我树枝上蹦哒的喜鹊聊天。
喜鹊说,做喜鹊好累啊,每天一睁眼就要想办法找吃的,还是你们树好,扎根地下就好了,不用担心没吃的。
我说我倒是羡慕你们喜鹊,想走就走,想飞就飞。
喜鹊说,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我说你傻了吧,咱俩都不是人类。
喜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到底谁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