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少年郎死在了战场上。
他的棺椁入京那天，我盛装入了宫，嫁给了皇帝老头。
外人骂我不知廉耻，殊不知，他们还真骂对了。
我还能更不知廉耻。
当顾行舟的死讯传入京中时，我正在院中为他配药。
顾行舟是大燕朝有名的少年将军，十四岁时随父出征，便生擒了北疆二皇子，从此一战成名。
不过，我认识的少年将军，却是一个极其怕苦的人。
顾行舟老是自恃武功高强，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在我狠狠地哭过两场之后，他终是愿意多为自己考虑。
想到这个傻子，我默默地又加了点甘草进去，谁能想到大燕朝英勇无比的小将军是个嗜甜如命的人呢。
“姑娘，顾小将军，没了……”我的侍女小蝶哭着跑了进来。
“咚！”
是什么打翻了？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顾行舟，死了？
不是说只是去边陲巡检的吗？
明明出巡那天，他还说等他回来，就将我们的婚期提上日程。他让我安心在家备嫁，等着做整个大燕朝最漂亮的新娘子。
我看着他翻身上马，向着朝日出发，好似看到了我们明亮的未来。
明明我们说好了啊……
一定是顾行舟伙同小蝶在骗我，一定是的！
看我这次不把他的药丸配得巨苦无比，药呢？我的药呢？
顾行舟，我的药没了。
我是大燕朝丞相之女，身来尊贵，却天性淡薄。
在我5岁的生辰宴上，大燕朝最负盛名的一衍大师为我批命——“贵不可言”。
和尚果真是和尚，一点不顾及他人颜面，哪怕那人是刚为我和顾行舟赐完婚的皇帝。
我十分讨厌一衍和尚，因为他的一句话，我便从此没了自由。
而如今我跪在他的院外，只求他为顾行舟念一念往生咒。
“姜施主……你可是想好了？”
“嗯。”
一衍和尚用他那悲天悯人的眼睛望着我，终是长叹了声，交代了下去：“从今日起，普化寺闭寺。”
“姜施主，前路茫茫，好自为之吧。”
顾行舟，你说一衍和尚德高望重，可你看，和尚也是会审时度势的呢。
许是我往普化寺走的这一遭，让世人想起了我的命格。
“小姐，现在外面传言是……”
“是我的命格太高，顾行舟压不住我，是我克死了大燕朝的少年将军。”我拨弄着手中的香囊，漫不经心地说道。
“去告诉父亲，我同意进宫。”
“小姐！”小蝶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
“去吧。”
小蝶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她对我的任何决策都不会质疑，就跟那个傻子一样。
在进宫之前，我去见了一个人，拿到了一样东西。
此人一身灰色长衫，满身尘土，只眼角还未愈合的伤疤，表明其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在他口中，也得知了顾行舟死亡的真相。
“天境城城主内通北疆，与北疆里应外合。在巡查边防时，我们遭遇埋伏，少将军带领人马杀出了一条血路，眼看，眼看就要逃出重围，可北疆以全城百姓性命为诱饵，少将军不顾我们阻拦，带队折回，最后……”
“他有交代什么吗？”
“少将军将此物交给属下，说……”
“说什么？”
“他若是回不来，让您，忘了他。”
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顾行舟，这就是你给自己选的结局吗？
你好狠的心啊。
我进宫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我向远处望去，那里一片素白，那个傻子回来了。
可惜了，我没空去接他回家。
今天是太子选妃的日子，各个世家小姐在御花园里争奇斗艳。
“顾小将军尸骨未寒，她竟然还有脸进宫。”
“王蓉姐姐，人家的命格，可是贵不可言，又岂是我等能够相比的。”
“太子才不会看上这等忘恩负义之人。”
王蓉，兵部尚书嫡女，若没有这场意外，她本是此次太子妃的最热门人选。
我无意陷入这些口舌之争，只看见远处有朵牡丹开得尤为耀眼。
这时一个宫女端着茶杯走过来，可能是太过紧张，一不小心将茶全撒在了我的身上。
“请姜小姐饶命，请姜小姐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我看着那宫女磕红了的额头，心里一紧。
看来太子和三皇子要到了。
我向前方高坐着的皇后和贵妃娘娘告了声罪，便起身去更换衣物。
“小姐，那个宫女肯定是故意的，肯定是有人……”
“小蝶，噤声，这可是宫里，容不得你胡言乱语。”我呵斥道。
小蝶自知失言，连忙认错。
“那便罚你去拿一些芙蓉糕给我。早上起得早，我竟有些饿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宫里到处都有人，还怕你们家小姐迷路吗？”
等我再出宫时，整个宴会已经结束。兵部尚书家的嫡女，果然如愿当选了太子妃。
而我被一召圣旨，封为丽妃。
“混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父亲送完传圣旨的公公，便把我叫到书房里怒骂。
“父亲息怒，是女儿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我跪在那儿，摸着袖口里的香囊，低头答道。
“皇帝一直忙于寻丹炼药，为什么偏偏那天会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又为什么偏偏撞见你？”
“如此大事，你却如此不小心，便罚你去祠堂跪一日！”
“是。”
为什么会偏偏遇见我?
当然是因为有人不愿意让我当上太子妃，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为什么明知我是来参选太子妃的，皇帝却要封我为妃?
除了我配的熏香，当然还是因为他们在争夺帝位时，漏了最重要的一个人。
那就是皇帝。
没有人比皇帝更在意这个皇位。
什么叫“贵不可言”，只要他在，就轮不到别人争这个“贵”字。
而我在皇帝眼里，不过是他用来震慑多方的一枚棋子罢了。
我的好父亲当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他已经在高处太久了，久到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这次我才被罚跪一日，这可比平时的惩处要小很多。
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处罚，只是，再也无人在我被罚时偷偷送来我最爱吃的芙蓉糕了。
我和顾行舟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我们家的祠堂里。
彼时，我因未能完成父亲布置的课业，被罚跪在那里。
而顾行舟当时7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他说他是来见他未来媳妇的，却在偌大的丞相府里迷路了，阴差阳错之下，见到了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我。
顾行舟说，他见到我的第一眼，我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猫咪。他从那时起便发誓要保护我一辈子。
其实，那时的他才像极了流浪多时，终于找到家的小奶狗。
“你就是姜玉雲，我顾行舟未来的媳妇？”
“吃吧。这是芙蓉糕，可好吃了，是我专门带来给你的。”
“算了，还是别吃了，都碎了。”
能不碎吗？他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可即便这样，他还牢牢地护着怀里的糕点。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芙蓉糕，原来世上竟然有如此美味。
“那当然了。下次我还给你带。”
“还有西市的鲜花饼，韩老爷子家的驴肉火烧……”
“什么？你都没吃过？我和你说……”
“姜姜，走，我带你溜出去放风筝……”
……
少年趴在墙头，笑得灿烂热烈。
在外人看来，顾行舟年少沉稳。
只有我知道，顾行舟是多么的聒噪。
在他的聒噪里，我见到了只在书上读过的鲜活的世界。
可是这个世界现在没有顾行舟了。
顾行舟，我好冷啊......
等我从祠堂出来，才知道，我的侍女小蝶被父亲罚了三十杖，还在卧床不起。
“疼吗？”我问她。
“是奴婢失职，疼也是应当的。”小蝶的声音十分的虚弱。
疼啊，疼就对了。
那个傻子当时也应该疼极了吧。
顾行舟下葬那天，我被一顶轿子抬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