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手套箱里有装着一个诺基亚7210型手机。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挖耳朵时,是耳勺舒服还是耳朵舒服?
李一峰觉得莫名其妙,同时,汽车后面的深坑边,黄土从天而降,女司机头顶的幕拉上了。
抬起头,蓦然发现汽车中控台前的一尊金佛,正满眼慈爱地望着他。
李一峰觉得那金佛一路都在盯着他看,很多次他将目光移开,又不由自主地被牵回来,经过北川河时,他停下车,抓起佛像,连同行车证和驾驶证一起扔下去.....
话说六年前的一场流感,名律师王国强也未能幸免。他躺在医院的高级病房,后背高高垫起,呼吸仍然艰难。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把氧气管插入他的鼻孔,呼吸甫一畅通,他便像个司令官那样向我发号施令:
“下周五中院有个死刑案件。”他吸了一口氧气说,“几个混混抢了一辆出租车,活埋了女司机。怎么辩也是个死,你去吧!”
执业不久,没案可办的我像得了恩赐,连连点头。王国强六十有二,名冠三省,每天找他打官司的人在办公室外排起长队,而我初出茅庐,全然没想到案件的难度,那时距开庭只剩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被告人叫李一峰,是第一被告。我找到办案法官,递上律师证、出庭函和委托书。法官把一沓厚厚的案卷交给我,我便转身走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两个月前,二毛疾病缠身卧床数年的父亲终于走了,他的离去让拥挤的小院豁然开朗。儿子二毛把自己的好友一一引入,从此江山路5号101院成为一群少年的据点。十九岁,年龄最长的李一峰自然成了大哥,十七岁的二毛是老二,后面依次是三蛋、兵兵,最小的二宝只有十五岁三个月。体弱多病的母亲无力管束这些少年,却也免去了抚养他们的义务。于是,他们只能自谋生路。
像很多重大的事件都有一个预演一样,4月26日晚来临时,他们首先来到了距火电厂不远的废品收购站。
一个月前他们曾光顾过一次。双方本来是良好的供应与回收关系,少年们源源不断地为老板运来古力井盖,簇新的电线,工地上的钢管、三角铁,还有电脑显示器。老板照单全收。当意识到自己是唯一的买家后,老板随意给少年们一个价,少年稍有异议,操着河南口音的老板双手一摊:“娘哎——就这我还不敢要呢,谁知道它们的来路?”
少年们只好屈辱地接受诸如一个井盖五元,一根钢管十元,一个液晶显示器三十元这样的价格。
愤怒的少年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洗劫了收购站,他们像影视剧中上演的那样,头戴丝袜,手持利刃,把睡觉时没穿内衣的老板和老板娘拎起,强忍着因电热毯加热散发出的男女气味,从床下搜出三千元钱。这些钱让少年们出了一口恶气,也解决了他们半个月的生活费。
然而此次的运气显然不如第一次。老板像有所准备,也知道少年会再次造访,床底下只留了一百六十六元,还都是零钞。不过已足够少年们一顿丰盛的晚餐了。他们在路边的烧烤摊要了三斤手抓羊肉,十个烤饼,两瓶高原特有的青稞白酒。酒足饭饱之后,少年们便觉得自己无往而不胜了。
他们先后坐了三辆出租车,都觉得不合适。直到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停在身旁。天意或该如此,司机是女的,车还没挂牌,司机和乘客间的防护栏也没安装。二毛拉开车门先坐进去,其他的兄弟鱼贯而入,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李一峰像领导那样一挥手:
“城北十里铺!”
浓烈的酒气曾引起过女司机的警觉,她说:“太远了,不去。”
“给空贴,双倍价!”
和丈夫省吃俭用,刚买了新车的女司机急于收回成本,犹豫间启动了汽车的引擎。桑塔纳驶上一条宁静的大街,也驶上了一条不归路。
车过了世纪小区,过了火电厂,过了武家庄,过了十里铺地界,顾客仍然没说要停下的意思。车轮又驶上沙土路,飞起的石子敲响汽车底盘,全身心注视汽车前方的女司机猛然惊醒,一脚踩死刹车,说了生命中最后的一句话:就到此——
二毛的右胳膊像铁钳一样从后面死死地勒住女司机的脖子,三蛋和兵兵及时协助,女司机用尚能活动的手、脚猛打方向盘、踩油门,可车没有挂入挡位,汽车就像护主的巨兽,得到主人的指示,剧烈地吼叫,但脖颈上的铁链没有松开,车声震动黑夜,很快又变得安静。天上的星星闭了眼睛。
大汗淋漓的少年感觉女司机绷紧的身体慢慢松软了。法医学上说,人体的大脑缺氧十分钟即可致昏迷。
酒醒过后,少年们感觉到了夜的寒冷。他们在车上坐了很久不说话。身为大哥的李一峰先下车,他打开后备厢,找出一根包装用的尼龙绳子,还有一截电线。他们把昏迷的女司机手脚绑死,投入后备厢。在合上车后盖之际又把一条擦车毛巾塞入她口中。
李一峰坐上了驾驶位,车行驶在城乡结合部的公路上,他们陷入了两难。女司机死,他们万劫不复;女司机活,他们万劫不复。
少年们像一只只警觉的猎狗,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扯动他们的神经。车驶出柴达木路时,有什么东西“咚!”地响了一下,落到了地上。李一峰及时刹住车,他们看到不知如何从后备厢逃出的女司机,正以一种状如金鸡独立的姿势,急急向黑暗的远方跳去。三蛋和兵兵跑过去,像抓一只鸡那样将逃脱的女司机又拎了回来。这一次他们把她绑得更紧了,毛巾几乎塞进女司机的嗓子,她唔唔地叫着。
两难之外,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比如女司机消失了,而他们仍然自由出入江山路5号101院。在他们印象里,警察除了脾气大就是笨,从没听说他们破过什么案件。李一峰又把车开回火电厂后,那里的二期工地正在建设中,新挖的黄土海浪样绵延数公里。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〇的女子藏身其中,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海水之中。
“后人挖出,会以为是古墓,哈哈,可惜没有陪葬品。”
三蛋为这个绝妙的主意叫好,然后五个人都笑了,他们觉得刚刚过去的一个多小时,大家过于紧张了。李一峰摸出一包烟,给每人发了一支,他们点着了,吸着,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下面的内容在二毛、三蛋和兵兵的口供里。
他们弄来铁锹,在松软的黄土上很快挖出了深宽各一米多的土坑,女司机被从后备厢拖了出来,她显然意识到了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双目惊恐地放大,虽手脚被缚,侧躺在地,人却本能地做出一个跪着求饶的动作,头频频点动,嘴里唔唔叫着。黑暗中没人看见她双目涌出的泪水。
李一峰坐在汽车驾驶室里,他打开头顶的阅读灯,仔细检查车上的物品。司机前方的手套箱里有装着一百八十七元钱的皮夹,还有行车证、驾驶证以及一个诺基亚7210型手机。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
挖耳朵时,是耳勺舒服还是耳朵舒服?
李一峰觉得莫名其妙,他把手机的电池抠下来装进兜里。驾驶证显示,女司机叫李小燕,1976年4月20日出生,刚过完生日不久,黑白照片显示是早年拍的。李一峰注视了几秒钟又合上,几乎在同时,汽车后面的深坑边,黄土从天而降,女司机头顶的幕拉上了。
李一峰从手套盒中抬起头,蓦然发现汽车中控台前的一尊金佛,正满眼慈爱地望着他。他看了几秒,将目光移开。
其他人重新坐回后,汽车又启动了。李一峰觉得那金佛一路都在盯着他看,很多次他将目光移开,又不由自主地被牵回来,几乎干扰到他开车,经过北川河时,他停下车,抓起佛像,连同行车证和驾驶证一起扔下去。
“假的,工艺品!”